28To See without Eyes

木同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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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瑞克认为艺术和某些感官是息息相关的,是灵魂通过感官最精细的表达。

    比如说盲人无法成为画家,聋子难以弹奏音乐——世间只有一个贝多芬,但就算贝多芬也不是一开始就失聪的。

    所以当他走进教室时,他皱起了眉头。

    他拉过露西悄声问:“你为什么要教这些孩子做陶艺?”墙边陈列着盲童们的习作,瓶瓶罐罐,花草树木,有的歪扭,有的精致些,“他们永远也不会……”

    艾瑞克看了一眼这些欢快地坐在椅子上的孩子,没再说下去。

    “他们未必能成为米开朗基罗,”露西看着孩子们微笑,“但是陶艺可以锻炼他们的双手。这些孩子是用手而不是眼来看这个世界的。”

    她侧着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狡狯的微笑:“……今天,你也得这样。”

    露西用两根手指夹住艾瑞克胸口口袋里的手帕,一点点抽出来,绕到他身后,把那黑丝绸的手帕叠成条覆在他眼睛上,俯身在他耳边说:“在我的教室里就得听我的。”

    年轻姑娘的长卷发带着清新的橙花香气,拂过他肩上颈侧,黑暗中竟然也能刺激感官。艾瑞克手指动了一下,然后十指紧紧扣在膝盖上,用力得指甲发白。

    “今天我们做人像,”露西的声音响起,“大家可以制作任何一个人的脸,互相作模特也可以喔。”

    小朋友们兴奋地叽叽喳喳了一会,一个孩子大声问:“我可以做你的像吗露西?”

    “诶?我、我吗?”露西听起来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啊……真的吗?我很高兴。”

    艾瑞克把手帕拉下来,看到露西正蹲在那个孩子面前,孩子小小的手一点点摸索着她脸部的轮廓,露西脸红红的,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艾瑞克把眼罩拉回去,挖出一团湿泥开始捏基本形状。孩子们并不都好好坐着上课,不一会疯狂玩闹的声音在教室里四下响起,不知哪个又糊了谁一脸泥,到处都是尖叫和顽皮开朗的大笑。

    而他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工作着,手指温柔又有力地抚摸着渐渐成型的陶土。

    “你在做的是什么?”露西的声音在他肩上响起,艾瑞克一震,停下手来,若无其事地说:“你看是谁。”

    “唔……是我认识的人吗?”露西有点苦恼地说。

    艾瑞克皱起眉头,一把扯掉眼罩,看向自己手底的泥像。果然,勉强能看出是张人脸,但根本分不出是谁。

    艾瑞克作为雕塑家和建筑艺术家的自尊受到了空前威胁,嫌弃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恨不得搓成一团扔掉。

    “你做得很好,真的!”露西真诚地说,“放弃眼睛所看的,用别的感官去认识平时熟知的事物是非常困难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么……这是你。”

    露西脸刷地红了,低下头地说:“挺、挺像的。”

    艾瑞克扭头去看那个说要做露西泥像的孩子:小男孩正在狂暴地把湿泥搓成一大坨球状。他再看看自己的作品,觉得相比之下确实挺像的。

    他叹了口气,为艺术家尊严底线的崩毁默哀了一秒。

    “也许……”露西期期艾艾地开口,“也许是因为你没试过不用眼睛看我。你……你要试试吗?”她拿来一条湿毛巾,擦干净他的手,为他绑好眼罩。“试试,像那些孩子一样看我。”

    艾瑞克的呼吸沉重起来。他的手指悬停在离她脸只有一寸的地方,任凭女性柔软的呼吸拂在他手腕上。

    他把手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艾瑞克的手指有点粗糙,在脸上滑动,处于触摸和分离之间的力度,莫名就暧昧了起来。十指在额头,眼睛,鼻梁,嘴唇处摸索着,拇指描画着嘴唇的形状,还在下唇轻轻按了一下。露西的心狂跳起来,脸上温度急剧升高——男人一定感觉到了,因为面具下的嘴唇弯出了揶揄的弧度。然后手一点点摸过小巧的下巴,纤细的脖子,锁骨,宽大衣领没有遮住的肩膀……还在往下……

    “艾瑞克!”露西慌乱地抓住他的手。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用手背轻轻触碰女孩的脸颊。他重新认真地用十指去“看”她的脸,各种绮念竟然慢慢退去。

    手不如眼睛那样擅长辨认美丑。最美和最丑的人,在手掌下大略都是一片模糊的凹凸,温热的血管肌肤,薄薄表层下的骨骼都是一样的。

    触摸露西时,艾瑞克恍恍惚惚理解了她眼中的世界。他屏住呼吸,像盲人一样双手捧着她的脸,觉得一切喧闹都暂时隐去了。

    原来当黑暗过滤了一切视觉的干扰,你能感觉到的只是两个互相触摸的灵魂。

    能看见灵魂的露西,于他惯常看的世界,其实是个半盲人——总有一些她视而不见的东西。比如说剧院幽灵的丑陋。

    艾瑞克的手拢在她眼睛上,热烘烘的,她睁开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在他手心搔过。他露出一个异常柔和的笑容,收回双手:“好了,快去吧。”

    结课时,露西收到了两个陶土像:一个是艾瑞克的制作,另一个是那个男孩子的成品——大椭圆形中央按着个代表鼻子的三角,下面一条表示微笑的弧线,几根面条状的弯曲弧线安在椭圆两旁要掉不掉,大概是头发。

    “谢谢你!我很喜欢,做得真好,多有艺术性啊!”露西捧着这个玛雅图腾一样抽象的土像左看右看,笑眯眯地表扬那孩子。男孩儿得意又害羞,满面红光。

    临走时,几个孩子围着艾瑞克,一个小姑娘怯怯地问:“你下次还来吗?”男人轻柔地问:“你们还想我来吗?”

    孩子们笑了,点点头。

    “虽然你脾气很糟糕,”小姑娘说,“生气起来很可怕。”

    艾瑞克尴尬地搔搔下巴。

    “但是唱歌弹琴很好听!”一个小男孩接嘴。孩子们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们喜欢你!”

    艾瑞克生平第一次被表白,耳朵居然有点红了。

    “而且露西今天很高兴。”小姑娘神神秘秘地说,“我认为她喜欢你。”这话引起了一片讨论声。“可是塞壬和肖恩呢?”最小的男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笨!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就好像克里斯和约翰都想和我玩,但是我只想和马克玩一样啊!”小姑娘老气横秋地叉着腰,围观的孩子们发出似懂非懂的赞叹声。

    “别在别人面前说这些话了,露西会生气的。”艾瑞克飘乎乎地伸出尊手,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

    这天其余的时间,露西都觉得艾瑞克处于一种奇怪的欢欣状态中。他表示疗养院的孩子们非常可爱而且聪明——不不不对……聪明?!这种评价出现在艾瑞克嘴里,说者和听者必须有一个人疯了:他的态度不一向是其他人智商都和蟑螂差不多嘛?

    总之,艾瑞克表示愉快,并表达了下次还要再来的良好愿望。

    唔,不管怎么样,他开始参加社会活动是好事啊。露西挠挠头,对艾瑞克变得“开朗”这件事感到由衷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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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露西去取回烧好的陶像时也十分愉快。

    她哼着小曲,把艾瑞克做的头像放在画室醒目的地方。

    弗斯特医生走进画室,挑眉笑着:“心情很好嘛。”

    “从疗养院回来之后总是很开心。”她转了个圈。

    “看来不止。唔,让我猜猜,是肖恩?”

    “嗯?肖恩怎么啦?”

    “不是吗,那就是塞壬?唔,这孩子可有点奇怪。”

    “你在说什么啊弗斯特?你才变奇怪了。”露西哼着歌拉他过来看她的新收藏,一边笑着说艾瑞克昨天的种种趣事。

    然后她看到弗斯特脸色变得凝重了。

    “天哪……”弗斯特把手放到额头上,眉头紧皱起来:“艾瑞克!全巴黎可以选择的年轻人里面你偏偏……露西你可真不让我省心。”

    “你把我弄糊涂了。”露西决定不理他,愉快地坐在画板面前开始调色,“艾瑞克的画像我凭着记忆已经画到一半了,最后只要他来为我做一两次模特就大功告成啦。”

    她轻快地唱着,笑容明媚地开始画画。

    “你知道你在唱什么吗?”弗斯特突然问道。

    “唔?”露西呆呆地想了一阵子,“呃……莫扎特吧,怎么啦?”

    “voi che sapete,‘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希望你唱这首歌时没想着某个特定的人。”

    露西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说:“只是因为这首歌很轻快而已,不能说明什么。”

    “希望如此。毕竟你最近去歌剧院的次数有点太多了。你得注意你对艾瑞克的感觉。”

    “艾瑞克是老朋友啊!你也很欣赏他不是吗?”露西争辩道。

    “没错,他天纵英才,我承认,”医生严肃地说,“但他可不是家长愿意把自家傻女儿嫁给他的类型。我很担心。”

    “我才不是什么傻女儿!而且他很好的。”露西有点羞恼地抗议,“再说,我才不会喜欢……喜欢上换脸的对象呢……”她看着画像,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能……”

    她一寸寸苍白下去,“我不能。想想我可怜的母亲,想想巴兹尔……我发过誓我不会的……”

    她茫然地看向新烧好的陶土像,又看向画布。

    “我没有……不关他的事……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耷拉着脑袋,看起来软弱无力。

    弗斯特望着她,面色沉重。

    “艾瑞克……可是他是艾瑞克啊……哦天哪,”她把脸埋在手里,弯下腰去,“天哪……你是对的。我该怎么办?弗斯特,这简直是诅咒一样,我害怕。”

    医生怜悯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你知道吗,其实你不一定要画这幅肖像。”

    她几乎是惊恐地看着他。

    “你爱他不是吗?虽然他丑陋,也毫不在意?”

    “是的。”露西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一定要为他换脸。如果他一直是这个模样,他就永远都属于你,只属于你一个人。”医生冷漠地看向画像,“这样一来你能力的‘小迷信’不再适用,你不需要担心性命;而他将永远忠实于你,爱你胜过一切。”

    露西僵坐在画板前,两眼直勾勾盯着画像。

    弗斯特医生慈爱地揉揉她的头发:“别担心,我可以为你编出足够的理由,让他绝不会心存怨怼。如果你没法开口,我替你去说。就这样决定了,嗯?”

    蓝色的眼珠子动了动,慢慢看向弗斯特,血色也回到了露西的脸颊上。

    弗斯特安抚地笑了笑:“别为他感到难过:剧院幽灵能得到你的垂青,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皆大欢喜,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站起来要离开,一直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

    露西倔强地看着他:“不,我会画完的。我要给艾瑞克换脸。”

    弗斯特沉下脸:“你真的能承担后果吗?如果剧院幽灵要对你动手,谁也没法阻止他,你要冒这个风险吗?他可不是格雷先生那样无能的贵族纨绔。”

    “他不会的。”

    “不会?我倒觉得他的心里已经有足够的黑暗了。他的地宫里到处都是死亡陷阱。”弗斯特刻薄地说,“他给自己建了个陵墓,睡在棺材里:他简直是个活死人。”

    “他只比我大八岁,他才三十出头!他还活着,而且他值得好得多的生活!”露西霍的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到最后声音都抖了。

    她扬起下巴,眼睛亮得像有火在燃烧:“如果我母亲和巴兹尔那样的命运真的降临到我身上,那也没关系。反正我欠他不止一条命。”

    弗斯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他疲惫地坐下来,“但在爱情上,我情愿你像你父亲。”

    露西低下头,拾起画板,重新调起色来。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对不起,弗斯特。不仅仅是爱情……我还是个画家。我父亲是母亲最杰出的作品,道连格雷的画像也是巴兹尔艺术的巅峰,艾瑞克就是我最伟大的作品,他是我作为‘画家’的使命。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你能理解我吗?”

    弗斯特医生又叹了口气。

    “不过我们都太悲观了,”露西又扬起一个笑,“情况哪里就那么糟了,一切都是我在疑神疑鬼——什么‘爱上换脸的对象就会被对方害死’之类的迷信,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是几个祖辈的记载,也许只是巧合。说不定什么都不会发生,艾瑞克好好地换了脸,”她做了个鬼脸,用夸张的语调说:“我们大家~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她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涂抹起来。

    医生安静地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她在偌大画室中孤零零的背影,还有已经看到大致轮廓的画像。

    “罗莎琳回来了,她宴会的邀请函送到了你房间。和她聊聊吧,恋爱中的女孩总是需要同性来谈谈天的。”

    医生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