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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的计划成功了。
艾瑞克在营地附近还见过那个医生好几次，中年绅士若有所思地盯着露西，看着十分可疑，但贾维确实没再去找他。
开始偷窃后，露西的生活既变好了又变坏了。之前的勤勉和服从没有让贾维对她和颜悦色多少，但现在，贾维对待她反而更像一个“人”：饮食不再苛待，心情好时还说两句笑话。但如果她没能偷来钱，等待她的就是毫不客气的痛打和饿饭。
小姑娘“犯案”的手法越发熟练，但随着次数增多，无论偷窃者和失主是怎样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谣言还是悄悄传开了：一个会变走钱财来惩恶的幽灵，或是一个能看透人心的女巫。大部分受害者矢口否认自己曾经失窃，却也有人扬言要揪出这个装神弄鬼的小偷。
但流言还是被大部分人付之一笑——直到今晚。
巫医的帐篷中，一声惊恐的尖叫让原本喧闹的营地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然后更大的喧嚣讨论突然爆发，兴奋的人们纷纷看向巫医的大帐篷，甚至有好事之徒朝那里靠拢。
“是幽灵！用树皮留言的山精！”一个脸色蜡黄，身形消瘦的女人从巫医的帐篷里撞出来，对众人抖抖索索地诉说着自己的发现。她手里捏着一小块树皮，“传说是真的，看呐！”
那一小块树皮在人们手中传阅，围观的人抻着脖子去看，上面写着：微薄的祝福，缓解你的痛苦。
“我……我到吉普赛人那里打听治我小皮埃尔病的方法……你们都知道我可怜的孩子已经病了那么久，也许巫医能有什么办法……”女人愁苦地叹了口气，“但是当我打算向巫医买药时，我掏出钱夹，发现了这块树皮！”
“那树皮怪偷了你多少钱啊！”人群里不知哪个喊了一声。零零落落的笑声响起。
“没有！”女人浅灰的眼睛瞪的极大，有点吓人，“相反，我的钱包里多了这些！”她骨节突出的手里攥着一沓大面额的法郎，“天地良心，你们都知道我哪里有这许多钱！”
人群里有人附和着，低声诉说她家的窘况。
“它看到了我的痛苦，它要帮助我的小皮埃尔……”女人的脸色柔和起来，“愿上帝保佑它，它是个好心的精灵。”
纷纷的议论声重又响起。一个浅金色头发，戴着单片眼镜的绅士从人群中挤出：“给我看看。”
女人把树皮放进他戴着丝质手套的手里。中年绅士皱着眉头，借着火光审视了树皮上笨拙的字迹，嘴角勾起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把树皮还给女人，和蔼地说：“女士，我听说了您的遭遇。正好，我是一位医生，如果您愿意，我想为您的公子看诊。”
女人谨慎而戒备地看着他。
“请放心，如果令公子病情没有起色，我是绝不会收您分毫的。甚至药费我也愿意为您垫付。”
女人看起来吃了一惊，期期艾艾地说：“可是……我家已经没有钱了，您看起来……”收费不菲。她把句子的后半截吞了下去，目光在绅士考究的西服上扫过。
“不必担心，您手里的法郎足够付我的诊金和药费有余。”绅士露出温和的笑容。
听见这话，憔悴的母亲脸上放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她一边语无伦次地感谢着医生，一边紧紧把树皮按在胸口，声称是精灵给她带来了好运。在人们的啧啧称奇声中，她和绅士离开了；临走前，绅士轻轻瞟了一眼贾维的表演帐篷。
在艾瑞克表演结束之后，女人今晚的奇遇已经传遍了整个营地，贾维自然也听说了。
对于这桩奇事，精明如贾维有自己的见解。
不等最后一个观众离场，贾维就一把抓住露西的头发，把她拖出帐篷，狠狠掼在地上：“那是我的钱！你怎么敢把该给我的钱拿去给乞丐？！”
他踹了两脚，还不解气，从腰上拿下鞭子，劈头盖脸开始抽，污言秽语从他口中成串倒出。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露西一边躲，一边尖叫。
“你当我是傻瓜？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把戏？”贾维用不符合肥胖身躯的敏捷追打着四处乱窜的瘦小孩子，鞭子挥得呼呼作响“你好心是吧？叫你知道慈善的代价！”
露西双手抱头跳来跳去，无法突破贾维巨大身躯的防线，只好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寻找着掩护。
忽然一个修长的黑影像豹子一样从帐篷里蹿出，把她从鞭子下抱走。艾瑞克还穿着演出的衣服，把露西护在身后，无声和贾维对峙着。
“滚开，别以为你明天要表演我就不打你！”贾维气焰低了些，还强撑着凶狠地咆哮。
艾瑞克没有作声，只是把露西又往后推了推。
露西发现，少年右手似乎攥着些什么，黑乎乎压在袖子后面。他的脊背弯成一张绷紧的弓，随时能发出猛烈的一击。
他手里是一把表演时用的短匕。
……他真的打算用它。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通到顶心，露西脑子轰地懵了，手指开始发麻。
他真的会杀人的！
她突然钻到了艾瑞克面前，大声说：“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露西的背脊已经被冷汗沾湿。快想，快想！
贾维又举起了鞭子。
“是为了生意！”她尖声大叫。
快想啊！不能让贾维再动手，他要是再主动攻击，艾瑞克一定会杀了他的。贾维看不清，但她直觉知道，少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咽喉！
在艾瑞克和贾维二人中，露西从未怀疑过哪一个更致命。虽然贾维是个杀过人的恶棍，但就是发疯的野猪也不是一只快成年的猛虎对手。
但他不该沾血。不是现在。
“我的小计谋只能撑一小段时间。已经有人怀疑了，怀疑这不过是盗窃。”她冷静下来，越说越顺畅，“这对我们来说很危险，我被抓住，咱们的表演也会受损失。但是通过这一次小小的‘投资’，舆论会向我们有利的方向倾斜：幽灵的传说坐实了，人们对‘它’的观感也好转，短时间内不会急于搜捕。”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感觉到两个男人都放松了下来。“那个女人风评不坏，由她传出去的流言更容易被相信。现在我们安全了。”她飞快地说，“最棒的是，人们会为这个神秘的幽灵感到好奇，甚至会有更多人来营地，我们的‘生意’，无论是艾瑞克的还是我的，都会有更多‘顾客’。”
“我保证，只要一个星期，今天的小投资就会全部回本。”露西伸出食指撒娇地点一点，“更多的钱会安安稳稳地进入您的口袋，贾维先生。”她甜蜜地说道，仿佛背上流血的伤痕不过是个错觉。
贾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喃喃说道：“这可不是这么点大的小丫头能说出的话。不管你是什么，”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她——用敌意中带着惊恐的眼神：“这些想法一定是撒旦本人塞进你脑袋的。”他吧嗒吧嗒嘴，“要么，你就干脆是魔鬼的私生女。”
露西绞着手指低下了头。凌乱蓬松的头发遮盖了她的表情，细弱的指节绷得发白。
晚上，艾瑞克为她的鞭伤上药。飘着淡淡药味的沉默中，他突然轻笑一声：“我的露斯真是越来越会撒谎了。”
“是啊，大概贾维没说错，我真是撒旦的私生女吧！”露西自嘲地撇撇嘴。
“为什么？因为魔鬼是‘说谎者之父’？”见露西惊讶地回头看他，艾瑞克轻蔑地笑了，“刮目相看了？我母亲在我小时候逼我背下了整本圣经——哼，好像这样就能够把信仰塞进我的脑子里一样。”
“艾瑞克，别这样。”露西无力地垂下头。
少年懊恼地放下了手，过了一会才重新把气味刺鼻的药膏抹在她皮开肉绽的背上，“无论你说了多少理由，都是谎言。其实你给钱那个女人，只是因为你想这样做吧。”
露西动了动，慢慢转过身来。
“我的小露斯为了她情愿挨鞭子，撒谎……为什么？告诉我。”
沉默了一会，她开口说道：“因为她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
这是露西第一次向自己母亲之外的人描述她所能看见的异象。她用有限的词汇，磕磕绊绊地诉说着一个女人备受煎熬的灵魂是多么可怜，母亲心上的伤口又是怎样一副令人心碎的情状。少年只是安静地听着。
“为了一对根本不认识你的母子受这样的苦，他们不会感谢你甚至不会看你一眼。”艾瑞克哀怜地说，手指在她背上的伤口旁滑过。“你后悔吗？”
“确实很疼，我今天也很害怕。”露西老老实实地说，“但是如果她的孩子能活下来，我再挨几次也不亏。”
她瘦削得吓人的脊背上，交错的鞭痕几可见骨，苍白的皮肤下骨头凹凸可见，眼睛里却跳跃着明朗的光点。艾瑞克想狠狠骂她几句，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忘了这句吗？‘爱能遮盖许多罪’。我不相信天使。但是假如真的有天使，他们绝不会允许你下地狱的。”
“爱能遮罪……”露西喃喃地低声复述，良久，对他报以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