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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接下来我们要坐轮船到南安普顿港，然后乘火车到伦敦去。在旅途中的无所事事，大可用故事打发。
你以为我现在是巴兹尔的学生，是吗？
其实事情和你想象的不同。
我碰见巴兹尔时，是个傍晚，我正蹲在伦敦南岸博罗市场旁边的泥地里画画。
后来他告诉我为什么一个绅士会到工薪阶层聚居的南岸来：他说，颜色鲜艳的食物，码头大嗓门的工人小贩，还有市场里众生的千姿百态，在他眼里都呈现出生命的美感。
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总是能发现平凡事物中的不凡。
那天他就发现了我。
我那时候和一群小孩蹲在一起，用石块在地上涂涂画画，画我在路边看见的人。那时候已经是十月了，我还穿着夏装的裙子，裙子破了，膝盖上都是泥，饿得两眼昏花，只好靠画画分散注意力。
我那年五岁，是伦敦街头流浪儿中的一员。
那个夏天我刚刚失去了母亲——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我在街上挣扎着，学着生存；但谁都说我活不过那个冬天。确实，伦敦冬天太冷了，之前母亲对我溺爱，把我养得十分娇弱；在流浪儿残酷的生态圈里，能活到秋天已经是奇迹。
但我运气一直不错，我遇到了巴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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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1857年十月，伦敦。
巴兹尔·霍华德喜欢在周末的傍晚到泰晤士河南岸走一走。这是相对贫穷的工薪阶层聚集之处，但也是写生的好去处。
这就是他发现那孩子的地方。
他正拿着素描本写生时，一个瘦弱的孩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孩子太小了，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在流浪儿队伍中小得扎眼。她幼小的身体蹲着，纤细的骨头撑起破旧的衣服，身上还穿着夏天的裙子。十月的伦敦还不算冷，但一件单薄的裙子还是不能抵御秋风——严冬来时，这孩子也不见得会有冬衣。
孩子在蹲在地上，用一小片石头在泥地上画来画去，一群年纪大点的流浪儿围着她，却不欺负，反而是抻着脖子看她画出的东西，不时爆发出一阵笑语声。
“啊！这是卖鱼的杨太太！”
“没错没错！太像啦！露西你也画画我呀！”
“滚蛋，就你这丑脸！露西别听他的画我吧！”
巴兹尔好奇起来，悄悄走过去。围观的流浪儿见他走来，递了几个眼色，一哄而散，倒是那最小的女孩还专心画着。抬头看见他，小姑娘吓了一跳，紧张地站起来，却没有跑开。
“你在画什么呢？”他蹲下来，用最和善的声音问道。
“没什么。”孩子低下头，悄悄挪了挪，试图用脚擦掉地上的涂鸦。
巴兹尔忍不住瞟向地上，粗糙的线条简练地构成一张人脸，手法稚嫩，但居然十分生动，准确地捉住了对象面部特征。
这绝不是普通五岁孩子的涂鸦。巴兹尔吃了一惊，更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孩子衣服脏旧了，但是脸和头发很干净，亚麻色的卷发用一段小布条整整齐齐地绑起来。小脸蛋瘦得可怜，却有一双蓝得发紫的漂亮眼睛。
巴兹尔从发呆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素描本上画着那孩子的眼睛。他脸上发热，瞅着小姑娘似乎并没有发现，赶紧把本子收起来。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了，”孩子低下头，“两个月前的大火……”
“啊……原来是这样。我很抱歉。”他歉疚地轻声说，似乎想揉一揉那亚麻色的小脑袋，却又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看着孩子营养不良的小脸和骨节突出的小手，巴兹尔蹙了蹙眉，严肃的川字纹又深了点。他干咳一声，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听着，我的小女士，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下午茶时间到了，我想知道哪里能买到博罗市场最好的三明治，你能给我带路吗？”
小姑娘点点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排向喧闹的市场走去。
“你画得非常不错，学过吗？”巴兹尔柔和地问道。
“学过的，我母亲教过我。”孩子顿了顿，“她也是个画家。”
“是吗！唔……你说‘也’……你怎么知道我是画家呢？”
“我看见你在写生，用素描本。而且，你手上的老茧和我母亲是一样的。”
“啊哈，真是聪明的孩子！只是看到我在写生……啊写生！”巴兹尔脸突然涨红，扭过头去一手捂脸小声嘟哝：“居然还是被发现了啊……”
“……”
“嗯……那孩子你现在住在哪里呢？”巴兹尔回忆神父的声音，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可靠又和蔼。
“……在街上。”
巴兹尔沉默了。
“我们到了，先生。”
这是一家小小的店面，里面有几张桌椅，除了三明治之外似乎还提供沙拉，咖啡和汤。
“你看，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太尴尬了，不知道小女士能不能陪我一起吃呢？”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背着手怅惘地看了看店里摆放的食物，又揉了揉小肚子，才低下头小声说：“我没有钱。”
“啊，不，作为你给我带路的感谢，我很愿意付账。”巴兹尔微笑着，玩笑式地向她鞠了个躬，“再说，为淑女付账是绅士的责任。”
小姑娘条件反射地提起破烂的裙摆向他还礼，像模像样。她迟疑地道：“先生您……真的要请我……我吃饭吗？”
“如果我有这个荣幸。”
店主看到衣着破旧的小姑娘进来，横着眼睛正要发火。巴兹尔严厉地一瞪，伸手轻轻把孩子护在身前。店主被他瞪得气弱，又见他衣着考究，哼了一声，小声嘟哝着到厨房去了。
小女孩看上去确实很久没吃饱了，店里的香味让她眼睛发光。食物端上桌来，她轻轻地咽一下口水，十指交叉飞快地念完祷告，眼巴巴看着巴兹尔。巴兹尔拿起汤勺，她才用小手略费力地执起勺子舀汤送入口中。勺子太大，她腮帮子鼓鼓小嘴尖尖地啜着汤，却没有发出一丝不雅的声音。
“真暖和啊……”她喝下一口蚬肉浓汤，脸上露出天真又幸福的笑容：这一刻她看上去才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巴兹尔突然很想做些什么。
“你看，我是个画家。我还需要一个聪明的小学徒，在我画画的时候递个颜料，洗个笔什么的。偶尔也会需要一个有漂亮双眼的小模特。包吃包住，你愿意来帮我吗？”
小姑娘愣住了，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大眼瞪小眼。
黑发男人扯出一个自以为可靠治愈实际上傻气侧漏的笑容，脸、脖子和耳朵神奇地一起变成了深红色。
巴兹尔以手击额，小声自言自语：“什么啊！小模特！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了吗？巴兹尔你听上去像个变态！”
说到底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转过头小声嘟囔对方就听不见啊？再说和模特、学徒相比，自言自语才更奇怪不是吗？小姑娘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告诉巴兹尔，其实那些嘀嘀咕咕她全部都听得见——但这位先生看起来已经够尴尬了，她福至心灵地决定闭嘴。
那边巴兹尔的自我批评告一段落，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叫巴兹尔·霍华德，我是一个画家。你很有美术天分，也是个好孩子。我还没有学生……虽说我也还不到收学生的年纪（小声）……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我这样的单身汉……嗯，是不太会照顾小孩子，不过我会找一户人家收养你的。”
天蓝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眼前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官深刻，看起来严肃认真，褐色的眼睛……
眼睛……看见了。
小姑娘突然抿起带俩小酒窝的笑容：“我叫露西迪亚！你可以叫我露西！”
她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霍华德先生。您的提议真是太慷慨了，我感到十分荣幸。”
明明是坐下来勉强够桌子高的小东西，偏偏要学大人说话！
怯生生的野生幼兽在喂养之后躺倒露出小肚皮，摇身一变成为软哒哒萌物的反差让新晋饲主巴兹尔受宠若惊，赶紧伸手握了握柔软的小爪子。
晚饭后，小姑娘从椅子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站着，仰着头看他，脸上带着一点紧张。
“跟我走吧。”巴兹尔弯下腰向露西伸出手来。
过了很久，一只凉凉的小手伸进他温暖宽大的手掌里，被轻轻包住。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没入渐浓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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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克，你知道吗，真的很温暖啊……他的手。十几年来我一直都记得，这样的温度一点点浸入我冰凉的手里，连自己都会暖起来……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我第一天见他，就知道。
我以前也曾经想象过爸爸的样子：这样高大的，会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会高兴地叫我小公主。
巴兹尔做了这一切，只多不少。
有一段时间，我天天想我和巴兹尔相识的每个细节。其实他清楚地知道博罗市场的方向，那天纯粹是为了让我吃饱，又怕我不敢接受才故意让我带路的。哪怕我是一个穷苦的小孩子，他也像对待一个成人一样尊重。
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傻气？对一个五岁的孤儿还要这么用心，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会脸红和自言自语。
你说，艾瑞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聪明绝顶但是有时候又很笨拙，世事洞明，却和一个孩子一样天真。
唉，巴兹尔……
那天他拉着我，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那种暖和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他以为自己只是收了个学生，他不知道他救了我的命。见到他那天，我已经两天没吃的了。
但最后他因我而死。
这样的好人，被我害死了。我每次想到这点都觉得，也许他让我在那个冬天冻饿而死反而比较好……对不起，啊真是太失礼了，一定是风吹在眼睛里的缘故，船上风实在太大了……
我从小就怕冷。风吹在身上真冷啊，睡在冰凉的桥根真冷啊，饿肚子的时候也真冷啊……太冷了，连眼泪都在心里结成了冰，流不出来。
自从母亲死后，几个月来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就算是要乞讨，被驱赶，被狗追，被辱骂，被欺负，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但是巴兹尔拉着我的时候，我哭了出来。
对不起，我没法再往下说了……不，我不需要医生，请给我一杯威士忌就好。下次我再给你讲我作为巴兹尔学生的经历——一切都和巴兹尔画的那张肖像有关。
肖像里的人是伦敦社交界的名人，他叫道连格雷(dorian gr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