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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o a.m.
我今晚要死在这了。
这已经是“医生”第三次这样觉得了。当他这样想着时，他正笑嘻嘻地盯着对面戴面具的男人，全身的肌肉却绷得和石头一样紧。
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能让他出一身冷汗。
【真是失礼啊】，他想着，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
——不过今晚真是死定了。
1o.3o p.m.；三个小时前。
这个时候，医生还坐在新落成的巴黎人民歌剧院舒适的座椅上欣赏着歌剧。单片眼镜端端正正戴在他脸上，银色雕花手杖光亮如新，西服妥帖，怎么看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绅士。
演出结束后，他闪身进了五号包厢。今晚座无虚席，但这个位置最佳的包厢是空的。
医生掀起厚重华丽的天鹅绒帘子，用手杖在后面的墙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一个雕像无声地挪开了一米，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他赞叹了一声，侧身钻了进去。
雕像安静地滑回原处。
他的进入和消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11 p.m.；两个半小时前。
医生第一次觉得今晚可能要没命了。
这样想时，他最宝贝的玳瑁烟斗刚刚摔了个粉碎。而他自己在半空中像吊死鬼一样来回晃荡着，全身的重量就靠一只手支持，深渊的寒风把他刮得直打转。
医生根据烟斗掉下去的声响心算了一下下面的深度，觉得如果自己今晚不幸，还是不要有人来收尸比较好
——被从十几平方米的范围铲起实在不太体面。
掉下来之前，他在一步一抖地走一条细长且两边悬空的楼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楼梯宽不过一米，没有护栏，冷风把他吹得摇摇晃晃。当他又迈出一步时，寂静中隐约响起了极细微的机械移动声。
医生快步后退，但是来不及了。
石阶突然向□斜，失去重心的人脚下一滑向深渊中落去！
石板碰撞声，惊叫声，最后是深渊底部传来的轻微碎裂声：烟斗就这样报销了。
幸亏它的主人没那么倒霉。
医生一手抓着手杖，手杖上头弹出的精钢勾爪紧紧勾着石阶边缘。
就算不欢迎，也没有必要像倒垃圾一样把可怜的访客往下抖嘛，医生在空中晃悠悠地腹诽着。
——啧啧，真不好客。
他奋力把另一只手甩上石阶，五指、上臂发力，翻身爬上石阶。
他缓慢退回几步，双手在脚下摸索，不出意外地摸到了一个灯架。
“怀旧范嘛。”他小声嘀咕着，用力扳下灯架，迈步前行。
o:oo，午夜，一个半小时前。
医生十分后悔自己刚才没有在爬上楼梯之后顺便连滚带爬地逃出这个地下宫殿。
他第二次确信自己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这里简直是龙的巢穴，米诺陶的迷宫，我怎么溜溜达达地就进来了？他恶狠狠地责怪着轻敌冒进的自己。
这时候医生正瘫倒在一个六角形的房间里，像一只被暴晒的水母，软塌塌地等待着死亡。这个奇怪的房间中央有一棵铁铸的大树，墙壁都是镜子。
镜子背面一定有加热的设备——因为现在这里已经比火山口还热了。
汗水一滴滴沿着下巴滴进衣领：我已经失了超过一升水了吧……医生迷迷糊糊地想着。
镜子的映像虚构出无限大的一篇铁森林，让干渴的囚徒想一直往前走，寻找森林的边缘，还有林中的小溪。医生敲了敲脑袋：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再找不到出口，半个小时内我就会崩溃，必死无疑。
他闭上眼睛，在房间地板和墙壁上摸索着，滚烫的镜面灼伤他的手指。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是生存的出口，还是另一个死亡陷阱？
生死悬于一念。
他用力按了下去。
1:oo a.m.，半小时前。
医生站在一道装饰精美的大门前，大门上方是一个六翼天使的雕像，天使手里拿着燃烧的巨剑，剑尖朝下。
他摸摸鼻子，用手杖敲敲天使的剑尖，在底下用比剑的动作滑稽地挥舞了几下。
天使不负期望地骤然落下，巨大的碰撞声中，石刻的剑尖狠狠地砸在男人脚前，碎石子弹一样飞溅！
医生龇着牙揉了揉耳朵。
石雕唇间诡异地传出节奏优美的法语：“愚蠢无礼的侵入者，你是何人？”
“啊~！原谅我的不请自来！”虽然身边没人，中年绅士还是抚了抚并不存在的帽檐。派头十足的动作配上他皱巴巴湿漉漉的西装，整体效果只能说是滑稽。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代表‘俱乐部’前来，您可以称呼我为‘医生’，或者请叫我的名字弗斯特(faust)。”
“我既没听说过俱乐部，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医生。”石像的声音依然音乐般动人，但是明显带上了不耐烦。
“我们是一群，怎么说呢……有特殊才能的人。”弗斯特医生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我们的特色是甄选严格，结构松散；目标是为成员提供情感支持、休闲娱乐、心理辅导和紧急协助。我想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没关系，您以后会明白的……总之，久闻歌剧魅影的大名，我今天来是诚邀您加入我们的。”
四周沉寂了下去，石像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优美的声音才懒懒地说：“医生先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路上的小小娱乐，不知您可满意？”
“啊，十分有趣，多谢招待。”
“您喜欢我的楼梯吗？”
“印象深刻，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那水牢呢？”
“老人家骨头不好受寒，我就在外面参观了下。”
“真遗憾，相信您会喜欢酷刑室的机关？”
“我在里面度过了愉快的一个小时，好歹走出来了。”
弗斯特医生掸了掸在被汗水浸透的西装下摆，浑身摸了个遍才想起烟斗君已经壮烈牺牲，忧伤地叹了口气。
石像发出低沉悦耳的笑声：“这样对待客人，实在是我的失礼。”
话音刚落，两旁墙壁上轰地燃起两排火炬，照亮了十数米高的大厅。突然的光线让医生微微一闭眼，适应之后，他立刻被恢宏的穹顶和立柱，和满布墙壁的浮雕夺去了注意力，啧啧赞叹着：“没想到，我以为剧院幽灵只是个天才的建筑师，机关设计师和魔术师。我实在是小看你了，你是个艺术家。”
“谢谢，”神秘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您虽头脑不太正常，但眼睛还不瞎。”
医生吓得猛然回头！身边并无一人。
那声音似乎对他的反应很得意，发出一连串恶意的笑声。
这时，浮雕动了起来，颀长的黑影一步一步地从壁画上走到他面前。定睛细看，弗斯特医生才发现一条楼梯利用视觉的盲点，隐藏在了复杂的浮雕中。
站在他对面的男人像是融在影子里，戴着黑手套，黑色衬衣扣到下巴，全身没有露出一寸肌肤。他脸上的白色面具在一团黑色中，像是在凭空漂浮。他动作敏捷优雅，毫无声息，犹如捕食的猎豹，步态带着奇异的美感。
医生惊讶于对方独特的气质：“您就是歌剧魅影？”
“您可以这样称呼我。”他的声音美得无法形容。
魅影也在打量着医生。
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大概四十多岁，一张清瘦俊美的脸，修着齐齐整整的两撇胡子，头发浅金接近银色，脸上挂着友善明朗的笑容。
正常绅士会在大半夜走到巴黎地底下，差点丢命还笑嘻嘻的吗？
魅影觉得这个外表文雅的家伙绝对是个变态。
医生微笑着伸出右手：“我们是一个相对低调的组织，允许我再简要解释一下俱乐部成员的特色……”
魅影迟疑了一下，脱下手套握住医生的手。
他突然感到一阵仿佛虫子在手上爬动的奇痒！他猛烈挣扎起来，但医生瘦削的手比鳄鱼的咬合更有力！
这样的握手仅仅持续了两秒，医生就放开了他。
下一瞬间，弗斯特医生就被魅影扼住咽喉，大力掼倒在地！
“年轻人不要这么沉不住气嘛。”医生艰难地喘着气，笑得十分欠揍。
“我要沉不住气，你的脖子就已经被扭断了。”魅影的声音像是冰块在碰撞。他左手钳制着弗斯特，把右手举到眼前检查着。火光下，他的左手爬满狰狞扭曲的伤痕，而右手光滑健康，一道划痕也没有。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些伤疤……”他松开医生，快步走到火把下仔细观察，声音里满是惊讶：“五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时，打烂了一面镜子，那么多碎片嵌进了双手……这些疤痕是无法消除的，已经跟了我二十五年了。”
“我说了，我们具有‘特殊才能’。”弗斯特医生从地上爬起来，“还有，医生的专业建议：留着身体上的伤疤，会影响记忆和精神的伤口愈合，不如从速治好。”他推了推单片眼镜。
魅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面具真是太讨厌了，欣赏新人们脸上愚蠢又震惊的表情是工作的主要乐趣啊，医生惆怅地想着。
“但是我为什么要加入你们？你大可以利用你的能力去敲诈那些只剩一口气的老家伙。”
“年轻人要多参加社交活动……等等我是开玩笑的！等、等等请留步！成员福利是很多的，比如说……你想换一张脸吗？”
魅影站住了，回过身来，“你说什么？”声音里风雷涌动。
医生隐约觉得三十秒内要是解释不清楚，他今晚就得交代在这了。
“我们俱乐部里有一个‘化妆师’，能够让你脱下面具，像常人一样生活。她的才能是你无法想象的。想想看吧，剧院魅影，你从来就没有梦想过站在舞台上，用你的音乐征服法兰西吗？你的天才不应该被局限在黑暗中。即使是幽灵也会眷恋人间的快乐，你没有想过离开你的地底宫殿，和爱人带着孩子在阳光中散步吗？”
魅影高大的身躯痉挛了一下,死死盯着他。
剧院幽灵的眼神让弗斯特医生像是浸入了冰水，他全身都紧绷起来。
弗斯特看了看怀表。
1:3o a.m.
弗斯特医生第三次觉得自己性命垂危，甚至比前两次更接近死神。
如果这个天才和怪癖同在的面具怪客被激怒，凌晨1:3o就是自己的死亡时间了。他决定再争取一下。
“对你来说难以解决的问题，对‘俱乐部’来说也许非常简单。”医生声音低缓地诱导着戴面具的年轻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试试呢？有什么损失呢？”
沉默持续了片刻，每一秒都像是尖针利刃在医生的神经上跳动。他露出一个更友善的笑容，用手绢把手心的汗悄悄拭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魅影声音冷静地开口。
压力骤然消失，医生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弗斯特抹了抹前额：“建筑师，机关师，音乐家……我也不知道，其实你并没有什么义务，只是成员需要你的专长时，希望你能伸出援手。”医生摊开双手，“我可以理解为你有兴趣加入吗？”
“这似乎是我‘最好的机会’。”魅影声音柔滑得像蛇。
“非常好。每一位可能加入的成员都需要三名俱乐部成员的推荐。我当然是第一个，在不久的将来，另外两名推荐人将造访您的地下宫殿。请注意，您需要通过全部三位推荐人的考验，才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黑衣的影子优雅地舒展开来：“那么……我通过了你的考验？”
医生挑起眉毛：“当然！第一个推荐人评判才能。你有天才的大脑，工匠的双手，政客的狡猾，孩子的残忍，和疯子的想象力。你是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第二有天赋的候选人。”
“第二？”尾音缓慢而怀疑地上挑。
“年轻人真是争强好胜啊……你会见到我所认为最有天赋的孩子的，她是你的推荐人之一。而在此之前，”医生微微鞠躬，“请您期待他们的造访。”
他轻笑着离开，没入了地底迷宫的黑暗中。
一分钟之后,浅金色的脑袋重新探出来：“抱歉……您能领我出去吗？我好像有点迷路，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太好。”
魅影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大步前行，身后跟着一个絮絮叨叨，动作敏捷的“老人家”。
重新呼吸到巴黎街道的空气时，弗斯特医生非常高兴。他对自己今晚机智勇敢的表现特别满意，并因成功说服了剧院幽灵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而尤其自得。
剧院幽灵而在黑暗中目送他离开。
换脸？他阴郁地想着，这种奇事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没关系，姑妄信之。
反正如果事实证明这个弗斯特医生是个江湖骗子——如果那个什么‘俱乐部’敢在我心里燃起希望，又让它在失望中化为灰烬。
那我一定会亲自找到他……
然后教会他们什么叫有创意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