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朔月(下)

李木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书阅屋 www.shuyuewu.io,最快更新帝后耕耘记之后耕耘时代最新章节!

    “毓庆宫”位于禁宫东侧、敛禧门西,本是明时仁寿宫所在。太子胤礽幼时与其他皇子同住于阿哥所,康熙十八年,在身为皇太子的胤礽拜学之前,为了区于君臣,才将前朝仁寿宫所在改建为太子东宫,定名“毓庆宫”。

    此时后宫早已下了锁,筒子里已无来往之人。太皇太后与宁芳苏茉儿三人在慈宁宫大总管赵厚海的亲自引领下经苍震门出了六宫之所。

    “‘毓’字,是为孕育;‘庆’为可贺之事。单这二字,便可知玄烨对胤礽这孩子的不同心思。”深夜四人,具是步行,太皇太后的轻语蔓音在空旷的筒子里听得宁芳心房一痛。

    “太子——可好?”回来将近九月,宁芳对那孩子不闻不问,连年节里也不细瞧一眼,是不想亲,也是不敢亲、不愿问。

    赵厚海提着一盏宫灯将她几人引下昌泽门的台级。

    宁芳抬首在黑夜里朦望,那单檐歇山顶之下的气派虽然模糊却还是令她震撼。玄烨,是真的对那孩子……很好……

    “胤礽自然是极好的,极为聪慧,入学前便已将蒙、汉之字尽数识书,去年又开了学。太子礼尚于师,亲面圣颜恩请,开师坐进讲而非侍立之先。”听太皇太后说起太子每语必夸,宁芳到也心生安慰,“她”终是生了个好儿子。

    一路由前殿过到后殿,两进出的宫院比之慈仁宫更为广阔壮阔。壮正的正殿,书藏满架的东配殿书房,金黄气宇的寝殿惇本殿。

    此刻,这离了小主人的毓庆宫,就像童话故事里缩小版的王子宫殿,一切都是为一个六岁的孩子量身定制的。抚着只及臀股的书案,取过可能是胤礽书写的不及完成的业本,那上面的字规整俊拔,收尾欲飞,想那孩子也极是用功自信。遥想那孩子收笔时自满而溢、洋洋罢笔,自己便也似乎觉得相得意满、如释重负。

    “太子极爱读书、练字,西配殿都是太子殿下读过的书本子,已填了半殿,东配殿书房里是太子殿下极为喜爱或未曾读过之书。练字亦是,几位皇上极为赞赏的大书法之作太子都能极为神似的临摹,连太子太傅李蔚李大人对太子亦是十分称赞。”说话的毓庆宫总管太监厉国安也算是宁芳当年提□的,太子迁往毓庆宫之后他便被皇上由乾清宫提拔来当了毓庆宫的总管太监,是个会说话又心细之人。现下毓庆宫所有奴才都指了出去,只他一人侍侯着深夜来访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

    李蔚宁芳是知道的,连李蔚这种纯文人都赞叹的孩子看来当真是极好的了。

    布木布泰坐在殿上安谧品茶,由着宁芳仔细打量着寝宫细处。

    宁芳到底觉得放不下那孩子:“太子的用度如何?可曾缺乏什么?”

    “主子放心,毓庆宫的用度除了奴才等伺侯,宫外面还有曹大人孙嬷嬷顾念着,旦凡毓庆宫稀缺了什么都可直报曹大人专承入宫。”

    曹寅如今还在宫中御前,厉国安所提的曹大人大约是还在江宁织造位上的曹父曹尔玉,曹尔玉的夫人正是小三的奶嬷孙氏。宁芳便更为放心了些。

    “今日本是太子的生辰,满朝上下本应共庆他六岁的生辰,只是这胤礽生不在时,六年来是一次生宴也没办过只能去巩华城给他皇额娘祭祀,也是个十分可怜的。”

    生离又死别,这一对母子在同一日遇见生命的循环。有时宁芳会想,若不是那一次的“撞见”,是不是晴芳就不会死?是不是“她”就能拥有本应属于“她”的皇权贵福?是不是胤礽就可以收获本应享有的天伦稚乐?

    宁芳由外到内转了一圈,重新在太皇太后身边立定,此刻殿内燃着烛光,只余她二人。

    当然,她也是个人,会在一年大多数时间里给自己掩示,晴芳的死于她本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可就是在撞破的次日,晴芳早产,继而难产、生下胤礽、血崩而死……

    人心都是肉长的、思绪更是极难自控。每年四月初一晴芳死忌前后,都会因为想起、忧思、自责到在梦魇连连,在恶梦中因惧愧被自己的哭嚎惊醒。

    无论是对是错,人们总是在为自己的选择承受一团团捆绑或一层层沾粘的因果报应。她可以不去相问小三其他的任何一名子女,可以丝毫不在乎那些女人所生孩子的未来,可因为晴芳的离逝,她注定无法抛开这个属于晴芳却是她一辈子负疚的孩子……

    “坐吧。”布木布泰拉过还在疚责之中的宁芳对面坐了,“博雅娜,你今年贵庚了?皇上又是经年了?”

    宁芳不晓得太皇太后的意思,布木布泰却吾自续道:“哀家若是没有记错,皇上今年已是二十有七,而你长他几近十三。这么算来,你二人年岁相加已是古来之稀,却怎是还是一个比一个更像孩子呢?平常之家也就罢了,正伦之情也就罢了,偏偏你二人……”布木布泰大叹一声,“此路,是你二人选的,历尽了千番、蹉跎了数载,到头来怎么却不见你二人得几日快活,只一日比一日愁眉相对呢?”

    宁芳不想太皇太后查觉到此除了泪满相对,也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快活,难道就看不出来玄烨也不快活?”

    他不快活?她不知道!她以为自己掩示得很好,她以为她将自己演得极好令他不曾发觉……他不快活?他为什么不快活?她就在他身边,他的子女都在他身边,三藩几是已平,他为什么还不快活?

    “若是平常夫妻也就罢了,偏偏你二人二十余年来相处致深,你以为你将不快活的一面掩藏起来,皇上那么聪明又极在乎你的就真的看不通透?哎,怕是一开始,就没有看不见的,只是怜惜你的用心又不知道如何开解于你,这才装作不知罢了”

    布木布泰眼见对面已年过四十却年岁不辩的妇人焦虑地紧把着十指、紧咬着下唇,突然就觉得恍惚。多少年前,她那个名叫“海兰珠”的姐姐也是这般超活娇美地走入盛京宫阙,住进了关睢宫,夺走一切本应属于她的情爱……海兰珠没有巴特玛的美丽,没有姑姑的贤重,没有自个儿的智慧,甚至没有大家女子的心智与气度。可就是这么个不成心气的小女人,竟引的她失去了本以为到手的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天。或许,皇帝需要的女人从来不是聪明、美丽或智美相彰的。或许,历史总是在重复同一种快活与痛楚。

    他为什么不快活?宁芳烦量须臾。难道他也同自己一般满怀着负疚?

    握着这心思始终单纯却可以轻易伤透大清天子的孩子,布木布泰忽由过去的沉重中脱离出来。博雅娜毕竟是不同的:“因为你不快活。”

    “……我?”我掩示得明明很好,很好呀……

    布木布泰眼瞅着已哭成泪人的丫头,也不好再说这丫头对她的皇孙、大清的天子不上心:“玄烨是我的孙儿,哀家这个做玛嬷的看得最真,他既有为帝者的远见胸怀、狠烈绝决,也更有帝王家本不应有的玲珑透澈、柔情缱绻。这么些年来,他重你、亲你、依你、护你,你的存在从情字这一方面来说,早已超越我这个皇玛嬷,你能不知?”若不是怜惜她这孙儿的用情至深,她这个大清的太皇太后、皇帝的祖母又岂会纵容了大后与皇帝的私情没得叫人动了国本、千年悔黯去?“旦凡你有个头疼脑热、伤风咳嗽,有谁能比哀家这孙儿为你提神挂思、唠语费心?便是当初后、妃静娇好之年、他待你还不曾涉及男女之情时,后宫中又有哪位妻妾能得他记挂可及于你一分三分的?……”布木布泰遥想当初玄烨初涉少年□与晴芳也曾有段帝后和鸣、琴瑟和欢的美时,可如今想来,便是那极为正常的男欢女爱的单纯日子,也不见玄烨对那温婉娴美的晴芳多出什么出挑的惦念来,不过是还算有两分欣赏罢了。“这些年你不在宫中,不知这宫中的寂寞。似玄烨那般傲烈的性子,以前还是罢了,为了绵延子嗣,日日要委心违身与一般他根本无情无爱的女子而离你忘爱,会有多难?你把他一人丢在这诺大的皇宫到也干脆,却可曾替他细量过这离你的日夜有多曾难过?他自幼承你膝下并不曾离你一日,你二人离别之时不正是他对你情浓意切之期。你乍然离他而去,白日还好,有理不完的朝事、见不完的臣子可以慰藉,可夜深人静、被里合欢过后,你可曾些许思量过他的不忿、孤寂、自厌、期许?我那孙儿如何的心性又如何爱重于你自不必再说,你回来也就回来只一心一意欢欢喜喜过两人的日子便是,偏偏一日胜是一日在他面前上演那什么饰笑隐泪的脸儿,可知他会有多苦、多失望、多不值、多痛惜?你不曾替他想过他会是什么心情面对你佯欢、暗纳你的眼泪?他也不是个一棒子便能打醒的蠢儿,一旦牵念多了、思烦多了又会怎么想?又会有怎么一团胡思乱意?又有会多少臆测惶恐?关心则乱,那孩子也是除你之外从不曾有过情爱,不然断不会一味得纵你娇情迷陷而不能理智地站出来打醒你这个只知一味胡思乱想的脑袋。你自个每日落泪丝毫不见求到痛快,还自以为人神不知,却不想我那孙儿既要知当不知扮趣逗乐你,又因为对你用情至深不自觉受了你情绪的影响陷进你自掘的雾湮里?明明能好好过日子的两个人就这么一个受一个的影响连日子都不想过了!你们啊——”

    布木布泰收回握着博雅娜的手,只觉得稚子们不成气候痛心不已。抚着自己已然褶皱的手背,青春的时光可以在肌肤间潺潺流逝,可她的孙儿和这大清——断不能随她这个顶不了几日的老太婆去了……

    “哀家已不知还能否活到下一个五年……哀家的孙子哀家清楚,若是没有你,哀家断不会放心不下玄烨。可因为你——”布木布泰的食指一指,瞧见博雅娜一脸的泪痕便觉得无力,“因为你的存在,玄烨再不是哀家能放心的……他是哀家一辈子的心血……一辈子的心血——”忆起太多曾经的情爱、失望、艳羡、驾驭、惨烈……失了福临,玄烨便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寄托。“哀家老了,能不能求求你……不求你有多聪慧,只求你还似从前般——在以后的岁月里,可以快快活活?为有你快活了,我那以你为命的孙儿才能有个活头不至走火入魔而将大清带入万劫不覆的境地!”布木布泰狠狠把住博雅娜一双细腻的手,只要预想玄烨有那“走火入魔”的一天,便觉得整个大清便在此时瞬间支离,那她布木布泰这一辈子又是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眼望着老太太一双沉重痛盼的双眸,宁芳忽然觉得,老太太是真的老了,曾经眼亮的瞳色已显现了灰浑。这么些年,若是没有太皇太后一力相护着,即便她与玄烨再如何情深意重也修不成一日正果。若不是老太太的爱怜,又哪里会他们一日的好日子。可原来,在她与玄烨两情相悦、少年般痴痴斗斗之时,太皇太后——却已经老了,却仍是不得一日的清静要一日日替他们这些小辈们操心。旦凡长辈们对小辈们的寄许、爱怜,太皇太后只会多不会少,可她这个本应早已成年的小辈却没叫她有一日是真正放心愉悦的。怎能不令她自责?

    “五年,对哀家已是可见的天数,对你们,又何常不是数一次少一次的机缘?若是你二人再不知珍惜,真不知老天是否还会许你们第二个第三个五年……孩子呀,放下吧,放下那些无用的纠结,好好过你们实实在在的日子。当年,哀家也以为自个儿还年青,还有很多很多日子向那个我一生唯一爱着的雄鹰一般的男人证明我的爱、我的本事、我的价值,根本不肖只用言语向他倾述我的真心。他曾带着我共骑一马驰骋草原,带着我指验点军威畅响天下,唱那最嘹亮的格桑梅朵……只为求得我的倾慕……可我始终太矜持太年青,错过了那一时,便错过了一辈子……终于,还是有另一个女人最懂得福受,接了他的情又捧得他的爱……”抹去孩子的婆娑眼泪,又何常不是凭吊自个哭不出的苦憾。或许是博雅娜太过单纯令她的倾述没有任何压力和揭秘后的惶恐,布木布泰心下有了松动的放下,“死去的人已去,就别再用已然消失不存在之人的束缚折磨本可以活得幸福的——我们。”

    晴芳的离逝对宁芳来说就是一则挥不去的梦餍,过去的五年都是她自己愧着熬着,试图缓解那团阴影凝聚的负疚。那年她实在受不住心脏孱弱的苦痛奔出门去凭那一时的“勇气”想结束了那幅病体,却不想父母双双为了救她、互救被驶过的汽车撞飞……那时候她同样怀满负疚痛苦却活了过来,只因“好好活着”是父亲最后的残语……这么许多年,她还是会在午夜梦回忆起当初的惨烈,如今再加上晴芳的逝世,她竟再不能自抑……这么些年都是自己在熬着,不曾有谁倾述,今日听老太太几语,便再不能抑住痛楚,反握着老太太抚释她脸颊的双手,失声痛哭,泪不能按。

    是啊,为什么活着的人总要纠结一些早该随人散去根本无需再追悔涌动的苦痛?为什么不放过自己、放下究难,只因还活着而好好活下去?

    “晴芳是个好丫头,她必不会恨你。你与其臆念着她的恨不如好好让玄烨快活、好好照看太子,才是对晴芳最好的记挂。”

    晴芳已经死了,不论她是恨自己还是真的已然原谅,对还活在世上之人来说,都已不再重要。只要自己还记得她,记得她曾经的美与善,连着她的那份爱慕与谅解好好地爱玄烨、给玄烨幸福,不是比为逝去郁结而折磨活着更好地祭奠?

    想开了,便觉得自己果真无用,明明已有前车之鉴却还是不能自己从沉霾里走不出,到真的枉生了两世。若不是身边还有太皇太后这个睿智又心疼小辈的长者在,怕这一桩桩、一关关再简单也无法渡过。于是大抱住老太太,只是紧紧不愿撒手。

    她如此孩子气的信任到引得布木布泰更为得怜惜,慈爱地抚拍着她的背儿:“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可你不能当一辈子傻孩子啊。若是有一天哀家不在了,我那孙儿再是聪明每每遇到你的事也是方寸尽失,到时候这天下还有谁还可以像哀家这般替你们琢想?”抚开宁芳已然放下未有把起的鬓发,不厌其烦地抚去她的眼泪,“博雅娜,你可以永远做一个傻女人,却不要再当个傻太后、傻孩子。玄烨虽然爱你如命,可如果你这条命太重了,压得他无法呼吸,又怎知他不会有朝一日破命重生?”布木布泰依旧轻抚着惊在怀里的女人的脸面,朴素、却真实,是可以握在掌间的温度,这样的女人,才是帝王喜欢的样子吧,“玄烨喜欢的,永远是简单快乐的那个你,是为他喜、为他怒、为他永远快活的那个你,是会为他洗手做鱼汤唠唠叨叨无所顾忌的那个你……而不是一辈子负疚无乐的你。”

    是的。爱会来也会去,情会浓也会淡。如果生活已被无言、压抑、乔饰、假象取代,又有谁还可以两情相悦、相守到老?

    “如果你始终是你,永远都以你的快活陪着他成长、成熟直到老去,那女人、子嗣、胤礽、朝政甚至这天下,即便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被替代,又有谁可真正将你取代?玄烨需要的,从来都只是你能给的温暖那——”

    这世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会只有一个她和小三,有她的父母就会有他妻、子、百姓……他们已经爱得如此惊天动地,如果她已是他不可取代的命,又为什么还要纠缠于那些必定会经过却只是过客的景色而令可以幸福的生活千窗百孔?

    船过有痕,不能阻止,却终归平镜。留下来的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幸福,不需也不必整日追痛悔不回的风景。

    在距京几十里外的巩华城,亦有一人夜不能寐。

    因当今康熙帝景陵尚未完工,已逝孝诚、孝昭两后的梓棺便恭放于巩华城正中大殿堂内。

    此时已过亥时初(晚九点),大殿堂灯火如昼,白日里孝诚皇后的死祭已礼行了整整一日。说起这位康熙帝的元后,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所受的隆宠都早已在有心人的引传下成为佳话。只肖将今日祭祀的排场与二月里孝昭皇后的相比,便可知在帝者心中孰亲孰重。

    香烛萦绕间,玄烨刻意将自己隐在光影之间。

    殿门外的半边天空有星无月,正是朔月。

    这是跨过五年的寂寞后第一个没有她在身边的夜晚,孤城的暗夜夹着清寒的风势显得如此的凄寒。

    由五岁至二十一,他人生的龆年(男孩八岁)、幼学(十岁)、舞勺(13-15岁)、志学(15岁)、加冠(20岁)的所有经年,她统统参入其中。可偏偏是那跌宕起伏、内忧外患的五年,她离他远去、两地相望,似恰如一部“共欢不同苦”的情爱史。可就是这么个选择暂时离开的女人,他如何想忘也还是忘不了,竟愿意为她的离别相埋爱心,愿意为她的归来隐寂以待,愿意为与她私守而断情弃爱……

    早已不记得在百子门前相见之前她的样子,超发铭记的只是她一张不同于宫中任何女人、丰富却单纯的脸,忆起的只是她了了数语、浅浅孱弱便叫他哭、令他笑的往事,记住的只是永寿宫中的欢声笑语……她臂膀上烙印的属于他的牙印,她将他裹在怀里无所顾忌的揉哄、酣睡,她为他张罗冬衣夏鞋指使地人扬马翻的混乱……全都是她,全都是她……只有一个她……在他的人生里“蹦达”。

    也曾有那刻,他坐在属于他和晴芳的大婚红床上看那少女美好的样子,也觉得她生得美性子又是如此得好,庆幸娶了这般和美的皇后,却也不过是个看着顺眼的女子不会时时地惦记。也曾有那刻,他瞧着马佳氏亲手绣的宫鞋只觉精美无比、用心细润,他虽觉得她好,凝结她爱意的那双鞋子却早已不知被随意丢弃在了哪里。也曾有那刻,纳嗽氏娇镪孤傲似如月中嫦娥引他极为心痒,他虽有征服之欲,却也不过取而了弃过罢无味……包括那个叫佳儿第一个受他承宠的女人,有着娇美鲜艳的容颜、软玉如珠的身躯,曾令他无比感慨女子得好而身心沉迷。可经过、事过,看过、听过,一场场繁华之后,最终能叫他始终记着、想着、念着、爱着的,都只有一个她。

    他爱她。原来还是爱,不可能不爱——却也觉得沉重。

    曾经她是他深渊权谋里唯一的净土。如今,这片净土也蔓延出了些许泥泞。

    玄烨偏视着殿中香案上孝诚皇后的牌位,只觉得害怕。五年,五年前晴芳刚刚去逝那会,他还有些愧疚和怜惜,到如今被朝事、时间所磨砺,竟然连一丝的在意都涌不上心头。他更害怕,害怕终有一日,他会连宁宁都不再记挂,真正成为一个无情无爱的孤家寡人,那时,谁还来保护她、谁还能叫她快活?

    他绝不想他二人变作那番田地,可他不知该如何纠正偏坡寻回初时的彼此。乾清宫的案、椅、瓷、折,射殿武场的侍卫、器把,后宫女子的鲜衣明装,全都成了他渲泄狂躁的众矢之地,可唯独面对她,即便情绪再是晦黯起伏也只是强扮了笑、闹,兴不起第三幅样子。

    除了儿时隐不住自个儿稚煞的脾性与她的那些胡闹,他竟已再不曾与她有过恶颜气语,争吵似乎是彼此间根本不存在的场景。可其实,他真想与她大吵一架,想她告诉他她为什么不开心,想她告诉他她为什么要暗暗流泪,想她告诉他他到底如何做她才不会再伤心下去?只要她说,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只要可以让她快活……可她从来不说……只是在他转过身、偏过视,以为他瞧不见的时候默然落泪……他真想摇着她的双臂大声告诉她,她痛了他便会更痛,她若怕了他便会更怕。可她不说,他便也不敢提及,明明只是两句话的事却怎么也不忍对着她强颜欢笑的脸开口。

    他知道,她不想增加他的负担,可她难道不知道,哪怕是她身上沾染一点点不快的尘埃,都是他命里不能承受的深厚?

    他没有把握,再这样下去,他不会因为狂躁而在某天再不能抑地伤害她。

    “皇阿玛?”胤礽的童声唤醒了玄烨的沉思,在黑暗中转首相看这个晴芳留下的孩子,不觉心慰。他给不了晴芳作为妻子的爱重,至少可以相馈胤礽一生的致极致贵。招手抚着胤礽的额头,玄烨只觉得叹息。若是孝诚早出现几年,若是胤礽早出世几年,他与孝诚或许便可是这世间又一段情深诵赞的帝后,只可惜……

    “皇阿玛,今日的祭礼已毕,皇阿玛可还有吩咐嘱托胤礽?”小家伙也是蛮可怜的,好好的生辰却只能年年在跪守祭祀中度过。

    “你去吧。”大殿东西两侧的东西配殿本是帝后的寝宫,玄烨选了西殿住着,便将东配殿分给了胤礽。玄烨瞧着胤礽行了礼在一丛宫奴的挑灯下退去了东殿,便领着李德全也出了大殿往西而去。

    万籁静谧中,仿佛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抬首相看一盘星空,撒撒稀疏皆是碎碎的星光。

    “天空中总有那么两颗化作了我的父母在寂静的夜里看着我,等我死了,也会化作一颗,就那么闪亮着,永远看着我的小烨烨。”父皇薨逝那年,她握着他的手在冬夜里坐于永寿宫正殿的月台上遥望着星空,将那颗最亮的北辰星在冷风中寻得,“玄烨的皇阿玛会变作那颗最亮的紫微星,永远守护着玄烨……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是人一辈子追求的心灵梦境。五年前他便以为,他已经手握于胸。

    一阵夜风吹过,闪过太多过往彼此相依的情景,似乎闪过的都是快乐的片断,涌上的都是欢悦的情怀。

    或许有一天,他们终将相望于江湖。可这一刻,她赋予他的回忆满满满满都是幸福。想着她会笑,念着她会满,即便被她困绕着连呼吸都会痛,也还是会在痛时有一种别人无法触及替代的快活。

    他还是如此痴迷这种快活,在一个人承认孤寂五年后,依旧如瘾痴狂。只为这一点快活,他其实依旧愿意承受被左右的沉窒的呼吸。那就看开些吧,谁叫他还如此深爱着她,即便她闹得他心神不宁、狂躁暴怒,也只有她是他心里的一株青莲,开在本就污淤的世界。

    宁宁你可知道,便是你欺我如此,我还是如此爱恋着你,不能离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