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 (修)

九月轻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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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个清晨,燕袭游走在戟城一条街上,将所见之人一个个细细看过去。

    这条街上聚集着一些流离失所、衣衫褴褛的百姓。是在刚才,手下告诉他,昨夜看到了一个人,疑似顾衡。

    顾衡精于乔装改扮,一般人都不能识破,而且他能随着穿衣打扮改变步态、身形甚至语声,这也是顾衡一直游离在众人视线之外不被擒拿的缘故。

    天色还早,人们大多拥着破旧的毯子、棉袄打瞌睡、瑟瑟发抖,不时看看天色,等待着官府施粥的时辰。

    最终,一个老人引起了燕袭的注意。

    老人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堆在头上,眉毛、胡须也已全白,穿着破烂不堪,乍一看像是他把一堆破布全部堆在了身上。

    这种人并不少见,寻常人不会愿意多看一眼,燕袭之所以驻足侧目,是因老人躺在地上一块破旧的毯子上,睡得很香甜的样子。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便是身怀绝技之人,都不见得能入睡,何况一个老者。

    燕袭弯下腰,凝眸审视,片刻后,眼中有了笑意。

    老人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睁开眼来,回以一笑。双眼神光充足,并无一丝睡意。

    燕袭道:“起来吧,与我说说话。”

    老者慢吞吞起身,施礼后哑声道:“是。”

    燕袭不无钦佩地道:“能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也难为你了。”

    没错,这人是顾衡。

    顾衡狡黠一笑,缓步跟在燕袭身侧,看起来颤巍巍的样子,“没办法,贺冲的人眼都很毒,敷衍一点就会被识破。”

    燕袭问道:“你来到这里,是有事要与我说吧?”

    “是。”顾衡承认,“专程来为你答疑解惑,不想你日后闹出动静,惊动蒋晨东。”

    燕袭满意地点头,“你说,我洗耳恭听。”

    顾衡语声恢复常态,却压得极低:“帮付双成劫持霍夫人,我实在是没法子,不论是看着你还是顾丰的情面,都不会看她丧命。见她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便离开岛上,去寻找名医。偏偏另有要事要办,便耽搁了回岛上的日子。真要回去时,你们已经将岛屿围了起来。”

    这是顾云筝不曾被付双成之外的人用刑的原因,燕袭不置可否。只有一份所谓的好心,意义不大,顾云筝一度命悬一线,是多少人都知道的。

    顾衡继续道:“至于帮助付双成,是因她拿捏着我的把柄。”

    “什么把柄?”燕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把柄到底是什么。

    顾衡尴尬地轻咳一声,“你记不记得去年我视为手足的手下丧命那件事?”

    “记得。”燕袭想起来便啼笑皆非,“你很是伤心,去ji院里住了三日,听说醉得不成样子,也放浪得不成样子。”

    顾衡叹息一声,“就是那三日间出了事,付双成那个疯子去找过我。我是真醉得辨不清东西南北了,把她当成了ji女……”

    燕袭不由神色一滞,“你——该不会是睡了她吧?”

    顾衡脸上的两条白眉毛耷拉下去,“不光是睡了,醒后才知道贴身佩戴的传家玉佩被那疯子拿走了。”

    “……”一个醉鬼、一个疯子、一段不该发生的龌龊事,让燕袭一时失语,不知该作何评价。

    顾衡摇了摇头,苦笑不已,“是从那次之后,她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了,动不动就威胁我,说我若是不听她的吩咐,她就将那块玉佩交给蒋晨东,说我强行玷污了她。死我不怕,但是死在这么个疯子手里,我无从接受,只得对她阳奉阴违。到了如今,我已对她厌恶至极,就趁这次机会把她除掉。”

    燕袭沉默片刻,“明白了。你日后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只有一点,不要影响到侯爷、夫人。否则,你我这些年的交情,只能忍痛斩断了。”

    “日后蒋晨东要我做什么事,我阳奉阴违就是,做表面功夫的时候,及时告知于你,也免得弟兄们自相残杀。”

    “这样我就放心了。”燕袭拍拍顾衡肩头,“珍重。”

    “珍重。”顾衡慢吞吞走开。

    燕袭径自回府去见顾云筝,将这些事说了。

    顾云筝终于释然,随后问道:“你见过顾衡了?”这些都是不为外人道的事,除去顾衡、付双成,别人不可知知情。

    燕袭点头承认,“属下本该将他拿下,但是,我们毕竟相识多年,交情匪浅,再者真过招的话,我没把握将他打败。”

    “明白,随他去吧。”

    燕袭又问起蒋晨东与霍天北,“依夫人看,侯爷这次会将蒋晨东杀掉么?”

    顾云筝分析道:“依我看是不会。他们是曾共患难的兄弟,这次又是付双成自以为是的结果。先将以往情义切断,才能为敌。”

    燕袭点头,心里轻松了一些。再怎么说,蒋晨东是他旧主,说起来是曾用钱财诱惑他,却也帮他在几年前走出了绝境,如果今日蒋晨东被杀,他也只能看着,心里却难以接受。

    顾云筝问道:“蒋晨东当初是怎么将你收拢到身边的?”

    燕袭如实道:“我自幼与寡母相依为命,与蒋晨东相识那年,母亲身患绝症,我无计可施,只得沿街乞讨。是蒋晨东给了我一笔银两,还给了我一份差事,母亲在一年后病故,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这是他对我的恩情,这几年算是还清了,可对他还是不能视为陌路人。”

    “原来如此。”换了谁,就算是改投他人,也不能就此与当初恩人划清界限。

    燕袭又取出几本花名册,“这是如今愿意跟随我效命于夫人的人员,姓名、身世、精通的绝技都写上了,请夫人过目。”

    顾云筝接过,却是苦笑,“不瞒你说,这些于我而言,像是烫手山芋。”

    燕袭笑道:“夫人当初能设法看清我们能力的深浅,如今也能慢慢看清我到底有无歹意。”

    顾云筝笑道:“不论你有无歹意,我都觉得莫名其妙啊。”

    “有些事真的不需要知道理由,您只要知道燕袭愿意一生做您奴仆就已足够。”

    “……我姑且试试。”

    **

    吊桥放下,蒋晨东、沈燕西两人策马进到城内,上了城头。

    烈烈寒风中,霍天北看着两个昔日兄长步步趋近。

    蒋晨东不时侧头看一眼付双成,满目惊怒、疼痛。明知道那是他的女人,霍天北竟将她折磨成了这样!

    到了霍天北面前,蒋晨东控制住情绪,平静问道:“能不能把她交给我?”

    霍天北淡笑,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能。”

    他不会告诉蒋晨东,顾云筝经受了怎样的凶险,险些与他生死相隔;他也不会告诉蒋晨东,付双成并不是被他折磨成了这样。

    蒋晨东要恨他,那就恨到骨子里。

    他处世方式之一,是不给别人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沈燕西到了两人身侧,试图规劝霍天北:“天北,我们四个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成为仇敌?值得么?”

    霍天北笑意转冷:“我与他成为仇敌,是他处心积虑多年才有的结果。他的女人对我身边人心怀叵测,我已无心慈手软的理由。”

    “……”沈燕西无从辩驳。该知道的,他在路上都已了解,沉吟片刻,道:“那你的夫人不是没事了么?你能不能让她过来说句话?兴许她并不想置付双成于死地。”

    “此事与云筝无关,我心意已决。”不要说顾云筝不会轻易宽恕伤害过她的人,就算是她性情善良到无以复加,他也不会饶恕付双成。有的错误是可以一犯再犯,有的错误却是他无从宽恕的。

    沈燕西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寄希望于蒋晨东,希望他能说几句软话。兴许只有这样,霍天北才会有所动摇,兄弟情分才不会在朝夕间泯灭。

    蒋晨东凝视着付双成,想听她说话,可她却只是发出模糊沙哑的音节。他回头怒视着霍天北,情绪再也无从压抑,“你把她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变成哑巴了?!”

    霍天北的语气寒凉如水:“没错,她已经不能再说话,手筋脚筋已挑断,今日是她死期。”

    “你竟残忍到了这地步!”蒋晨东惊怒的情绪更浓,思索片刻之后,他勉强让语气平静一些,问道,“你要我来见你,目的是什么?”

    “这还用问么?与你恩断义绝,与你就此为敌。”霍天北笑得苍凉,“我要感谢你多年来的帮衬,要记住你多年来的暗中算计。同样,你也是,记住你的女人在今日死于谁手,记住今日与你的四弟作别,日后只有仇敌霍天北。”

    蒋晨东缓缓点头。

    沈燕西则听得心急,“大哥,四弟,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们能不能坐下来细说……”

    “已无必要。”蒋晨东冷然笑道,“我这些年明面上经商,私底下培养势力,这是事实。我命人潜入他的府中、官场、军队,为的就是来日让他为我所用、扬名天下,为的是要我的女人成为最尊贵的人、睥睨天下。”而在今时,他已不能如愿以偿,他的女人此刻是生不如死。

    付双成听到了这些话,泪流成河。

    “大哥!”沈燕西低声提醒,“已到这地步,你又何苦激怒天北。”

    蒋晨东微一挑眉,“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早晚都有反目成仇的一日,眼下不过是提前了一些。原本我是要利用他的夫人,在来日成为要挟他的最有力把柄,没想到,双成将我的打算提前履行了,而且落于被动的局面。这教训,我会一辈子记在心底。我的女人,也不会平白丧命,谁要她死于非命,来日我会让杀她的人付出百千倍的痛苦、代价。”

    霍天北悠然一笑,“我等着。只怕你无能。”

    沈燕西则试图理智地分析这件事,又苦口婆心地规劝蒋晨东:“可是你也别忘了,双成也将弟妹害得身受重伤,这些你是知道的,此刻处于逆境的是双成,可在之前,弟妹说不定也是九死一生熬过来的。”

    “那与我有何关系?”蒋晨东笑得残酷,“别人的死,我从来不在乎。我在意的,只有我关心的人。人这一生,到何时不也是要靠自己才能活下去么?”之后看住沈燕西,“你作何选择?随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沈燕西看着身边两个兄弟,心头满是痛苦。多少年的兄弟,在今日他不论作何选择,都要失去一个。而身在南疆的郁江南,日后也极可能与他们恩断义绝。

    其实蒋晨东根本不需问这话,因为沈燕西早已做了选择。若是想要跟随霍天北,他在先前就可以前来投奔。

    霍天北对这些心知肚明,所以温声对沈燕西道:“你心意我明白,来日珍重。我会善待章嫣,不是为你,是为江南。”

    “我……”沈燕西缓缓低下头去,“我晓得。天北,对不住了。”

    霍天北吩咐贺冲:“送客。”

    蒋晨东道:“我要见双成最后一面。”

    霍天北语声冷酷:“你已见过。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迟一些我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让你为她陪葬。”

    再无缓和的余地。

    蒋晨东一面走下城头,一面频频回头望向付双成。要到这关头才知道,对她有多放不下,为即将到来的别离有多难过。

    后悔么?

    不悔韬光养晦算计霍天北,只后悔没有更妥善地照顾好她。

    蒋晨东与沈燕西策马离开戟城。

    再遥遥望向城头的时候,贺冲手持弓箭,对准付双成。

    付双成已经完全崩溃,发出沙哑的语声,她在说着什么,却是无人能听懂。

    箭离弦,一箭封喉。

    付双成死不瞑目。

    蒋晨东的泪猝不及防掉下来。

    在这同时,霍天北一声令下,蓄势待发的军兵对蒋晨东带来的一千人发起进攻。

    霍天北只允许蒋晨东与沈燕西离开,别人都要留下,留下性命。

    这不是交战,是杀戮。

    胜败毫无悬念。

    一千人全部丧命于军兵手中。

    沈燕西强行带蒋晨东远离这是非之地,逃离期间再度回眸望向城头。

    城头的男子一袭黑衣,周身肃杀之气,遥望着兄弟两个的时候,无一丝情绪。

    多年兄弟情义,这一日挥刀斩断。

    那是霍天北,是沙场上的悍将、来日朝中重臣,再不是他们的四弟。

    他已将事情做绝,没留下让蒋晨东原谅他的任何可能。

    别了,兄弟。

    沈燕西无声说出这一句,心头酸涩难忍,险些落泪。

    做出这取舍,沈燕西比谁都要难过,可兄弟之间的情意也有个亲疏之分,霍天北这些年来最亲近的一直是郁江南,而他与蒋晨东私底下是最亲近。

    只能如此了,来日山长水阔,再相逢是仇敌会面。

    **

    霍天北回住处之前,命将士准备启程赴京城。

    回到房里,恰逢顾云筝从厨房里走出,手里端着的托盘伤,是她亲手做好的饭菜。

    霍天北心里暖暖的,还是忍不住责怪:“你还没将养好,谁准你这么劳累了?”

    顾云筝笑道:“乱担心,早就没事了。快用饭吧。”

    “嗯。”

    饭桌上,霍天北斟酌多时,对她道:“等回到京城,云凝一定会与我们争夺熠航。”

    “是。”顾云筝说起这些,便有些惆怅,“该想个权宜之计。”

    霍天北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将熠航养在三嫂名下——只是对外人有个说法,三嫂膝下无子,也该收养个孩子在身边。自然,在府中一切还如往常。”

    顾云筝思索片刻,点头应允:“这样也好,把应对外人的功夫做足即可,高程、琥珀那边,别让云凝找到。”

    “我知道,已经做了安排。”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饭后,霍天北去了三夫人房里一趟,把事情说了,三夫人自然是满口应下来。

    翌日,众人离开戟城,全速赶往京城。

    **

    祁连城回京复命时,元熹帝因为听说他曾在霍天北身边停留一段时间,很是感兴趣,不问他杀了多少叛军头领,只问这件事。

    祁连城也就说了帮助霍天北救出顾云筝的事情。

    元熹帝便又问他,可曾觉得霍天北有反心。

    祁连城当然要满口保证没有,否则他就是帮助佞臣寻找发妻,那罪名可不小。

    元熹帝为此满心愉悦,笑道:“倒是看不出,这霍天北真是个性情中人。说起来其实他也真没做错什么,换了朕,在那关头也会和他一样行事。”

    这是把霍天北当成同类的意思。祁连城对此很无语,心说霍天北到如今甚至一辈子都只有发妻一个女人,可你呢?你是沉浸于女色多年的货色。深情与滥情如何能做比较?这也太抬举自己了。

    可元熹帝就是这样一个人,放在心底的只有稀奇古怪无道理可讲的念头,正事是一件也懒得做成。

    敷衍完元熹帝,祁连城要离开宫中时,云凝身边的宫女来传话,要他去见她。

    祁连城也就去了。

    云凝对他这些行径其实非常不满,见到他的时候,不再压抑,恼火地问道:“我是怎么也想不通,你又何必前去帮霍天北这一次?不论他发妻落得怎样的下场,对你都无坏处,去趟这浑水他也不会感激你。”

    祁连城道:“我要帮的不是他。”

    云凝冷笑,“当然,你要帮的是你自己。有的人若是真出了事,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吧?”

    祁连城默认。

    云凝担心的是别的事:“真不知你以后为了那个人,还会做出多少于霍天北有利的事。”

    祁连城轻笑,“即便是我与他联手,于你也无坏处,说不定他正是帮你报血海深仇的那个人。”

    云凝扯扯嘴角,在她看来是太难了。便是能得到霍天北相助,在那之后,说不定就是死于他手的日子。

    祁连城深凝她一眼,“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现在你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你已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人。”

    云凝讶然,“有么?”

    “你不自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祁连城环顾着室内奢华的布置,“这地方,是让人逐步迷失的地方。日后我的事你别干涉,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干涉,只有一点,别惹我。”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她又已不想再被他控制,那不如一拍两散。

    云凝听了这话,喜忧参半,迟疑问道:“那我以后想找你商量什么事,你不会避而不见吧?”

    “不会。告辞。”祁连城行礼退出。

    **

    元宵节之后,让朝臣望眼欲穿的霍天北终于率兵抵达京城。

    鉴于他来时路上,各路叛军纷纷退让躲避的情形,他进京便是给朝廷、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

    元熹帝亲率众臣迎出城外,百姓也是欢天喜地,聚在街头,等待一睹定远侯风华。

    顾云筝等人则是避开了这份扰攘,先一步到了京城侯府。

    熠航觉得这个府邸不如西域的霍府占地广阔,但却更加富丽堂皇。在顾云筝陪伴下,自己选了个喜欢的小院儿,很快喜欢上了新居。

    章嫣住在与熠航相邻的院子里。

    三夫人则住到了霍天逸在世时住过的院子。顾云筝很担心她触景伤情,她却温和笑道:“已经分离这么久,不会再动辄伤怀。总觉得他一直在周围看着我,住在这里更心安。”

    顾云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叮嘱熠航,要每日都去给三夫人请安,让三夫人教他功课。有个孩子装饰着生活,便是难过,也会被童真的欢声笑语淡化。

    三夫人已经答应将熠航养在名下,再者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与熠航很是投缘,对顾云筝这样的安排只有欣喜。

    至于林雅柔,三夫人做主把她送回了林家。

    刚刚安顿下来,宫里来人了,云凝要顾云筝进宫叙旧。

    顾云筝换了官服,随宫人进宫。

    宫里有着梨花恬淡的香气,云凝挽着坠马髻,着一袭水红,略显慵懒地坐在圆几前,亲自烹茶。比之以往,多了一份雍容华贵。

    顾云筝上前行礼。

    云凝遣了身边宫女,指了指对面,“坐。”将茶送到顾云筝面前,才抬眼细细打量,笑,“你瘦了。以往倒是没想过,你竟还有我见犹怜的一面。”

    顾云筝一笑置之。

    云凝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你们到了京城,日后相见很容易。我要那个孩子,是你说服霍天北交给我,还是我日后设法把孩子抢到身边?”

    顾云筝却是懵懂问道:“哪个孩子?臣妇不知娘娘所指何人。”

    这样的态度,说明的是夫妇两个打定主意不会将孩子交给她。云凝也不恼,笑道:“养在霍府中的熠航,那是我云家后人,理当由我来照顾。”

    顾云筝神色坦然地敷衍:“熠航是臣妇三嫂养在名下的孩子,并非云家之后,娘娘弄错了。”

    云凝有些无奈了,“我找不到带熠航到西域的人了,这一点我承认,可当初的信物我看过了,祁连城也能证明这一点。”

    顾云筝淡然微笑,“祁连城以前能证明,日后却不会帮娘娘这个忙了。”

    提起祁连城,云凝便无从平静了,语声中有了些情绪:“不要以为他救过你一次,就能事事处处帮你。”

    “怎么会,娘娘想多了。”顾云筝笑意更浓,“臣妇只是了解,对于祁连城而言,很多人都是棋子。棋子帮他达到目的之后,他就会放弃。他若是帮娘娘证明熠航是云家人,能得到什么好处?有害无益的事,不要说他不会做,就是娘娘也不会做吧?”

    云凝无从反驳,转而道:“你坚持己见的话,日后就等着皇上赏给霍天北的女人接踵进门吧。”目光微闪,漾出喜悦的笑,“对了,还有静宁公主,玩心虽重,可霍天北既然到了她面前,她就又会惦记上他。霍夫人,你要我帮你还是帮静宁公主呢?”

    顾云筝气定神闲,“臣妇无所谓,只是担心娘娘惹恼侯爷。我有自知之明,并无让侯爷独守一人的资格,可是侯爷那个人,不喜人强加给他什么。娘娘若是帮这种忙,侯爷少不得让你再无报仇雪恨的机会。”

    云凝现出一丝颓然,“我怎么会遇上你们夫妻两个。”之后苦口婆心地道,“我自己的侄儿,难不成我还会害他?我身子如今是什么样你也清楚,已无可能再有子嗣,能给熠航的只有疼爱宠溺和锦衣玉食,你们为何不能把孩子交给我?”

    “……”顾云筝笑而不语。为何?因为霍天北不会放心把熠航交给任何人,她也不放心;因为云凝境遇起落谁也说不准,不能生儿育女恰恰是足以致命的一个劣势,熠航在来日很有可能被她连累。她相信云凝明白这些,所以不需道出。

    云凝思忖多时,有了定夺,“熠航在你们手里,我如今亦是人单势孤,是以于公于私,我日后都会时时处处帮衬你与霍天北,以此换得你们偶尔让我见见熠航,来日若能助我报仇,我会一世感激。”

    “娘娘真能说到做到的话,便是皆大欢喜。”

    云凝笑了笑,“我知道,因着以前一些事,你觉得我是恩将仇报,不相信我说的话。”

    顾云筝默认。

    “那就拭目以待。”云凝端起茶盏,与顾云筝碰了碰杯,“不论你怎么看我,日后我们也要好生相处,相互帮衬。我以茶代酒,敬你。”

    “多谢娘娘。”

    霍天北到了京城进宫之后,便与内阁大臣、兵部尚书、武将协商平乱战略,连续三日留在养心殿。

    元熹帝原本想先封赏霍天北,之后将所有战事丢给他,却没想到他并不急着加官进爵,意外之余,愈发欣赏。也是因此,勉强打起精神,在一旁听臣子们商议诸事,好歹做出了个积极的样子。

    云凝因此得了闲暇,三日里每日都请顾云筝进宫,把自己进京后至今所知的大事小情细细告知。

    说起云家的案子,总是有些沮丧:“皇上是个什么性情,谁都看得出,凡事能拖就拖。关于云家的卷宗已经不翼而飞,无处调阅。我总是觉得蹊跷,总是怀疑皇上是为了一己私欲便灭了云家满门,可他在酩酊大醉时也是矢口否认……便又觉得我将自己的分量看得太重了,一定是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我甚至怀疑,并不是太了解我的双亲、叔父。总而言之,我已是一筹莫展。你能不能帮我向侯爷求个情,看看他有没有法子?”

    “我会将这些告诉侯爷。”顾云筝落寞一笑,“你的话也不无道理,灾难来临之前,云家那些顶门立户的男子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你无从知晓。”

    “我如今也只能指望你们夫妇两个了。”云凝握了握顾云筝的手,“我命人在西域做的那些事,你别记恨我,好么?”

    “真记恨的话,此时就称病不来宫中相见了。”顾云筝安抚之后,笑问,“你那时是怎么想的呢?打熠航的主意倒是情有可原,我想不明白的是你骗我离开侯爷那一次。”

    云凝没掩饰笑容中的尴尬,“在你看来,一定是不可理喻,可在我看来,祁连城是比侯爷更好的归宿。他有狠戾的一面,可是平日里,对待意中人一定是百般呵护。而侯爷……说心里话,在你这次出事前,我可不觉得他是个好夫君。这次他为你做到了这种地步,谁都为之动容,我才知道那次做错了,最重要的是,明白了谁也不可能拆散你们。”

    顾云筝无从置评。

    云凝问道:“那次你是为何无故离开?”

    为了见我的弟弟,见你的堂弟,顾云筝心里这么想,嘴里只是道:“上了熟人的当,是我大意了。”

    云凝才不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戒心那么重的人,怎么会轻易上当?”之后摆一摆手,“算了,你不想说,我也就不费唇舌询问了。”

    顾云筝则问道:“祁连城不曾对你提及什么?”祁连城在出力救她的过程中,一定已经见过云笛,按他对云家人了解的程度,怕是早已识破云笛身份,但是现在很明显,他不曾与云凝说过这些。

    云凝笑嗔道:“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么?我不过是他一枚棋子,在他回京做官之后,其实就没必要再帮我什么了。他对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顾云筝笑道:“真没想到你会对我说这些。”

    云凝坦言道:“我们还是把有些话说明白更好,遮遮掩掩的反倒会让彼此心生反感。”

    “说的是。”

    顾云筝回到府中,春桃禀道:“今日不少女眷前来拜望,听说您又被请到了宫中,便说改日再来。”

    “凤夫人来过没有?”

    “来过了,每日必到。”

    “去凤府回话,请她两日后过来,我与她说说话。”

    “奴婢记下了。”

    顾云筝又找到徐默,让他把云笛带过来。

    云笛被安置在了侯府外院,这两日由贺冲带着出了一趟门,来回快马加鞭,是去见高程、琥珀了。在这之后,他不再对熠航的身份有任何怀疑,更相信霍天北一直善待熠航,一有时间便去熠航院子里看看。

    见到顾云筝,云笛比之以往又多了几分恭敬,笑容也更加友善。

    顾云筝笑问:“如今对侯爷是否有所改观?”

    云笛点头,“以往对侯爷的确持有偏见,还望夫人恕罪。”

    “不碍的,侯爷不会计较这些。”顾云筝道,“我想问问你遇难前后的经过,能告诉我么?”

    云笛点一点头,“夫人知道我的身世,那些事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垂眸看着脚下,他讲起元熹三年那一夜的经过,语声一路转低,“那晚,我正哄着妹妹,给她讲解剑谱上的招式有何窍门。之后圣旨到了,我与妹妹浑浑噩噩去接旨,听着太监诵读圣旨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寻找长姐,想让她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才发现她根本不在场。于是我又拽母亲的衣袖,母亲也已遭了雷击,浑然不觉。军兵抡起屠刀时,我什么都顾不得,只知道要带母亲逃走,母亲这才醒过神来,连连推我,让我去找长姐,和长姐一同逃出去……”

    顾云筝握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都因之发白。

    云笛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强行拉着母亲、妹妹去找长姐。却没想到,没走出多远,母亲与妹妹便被官兵夺走了性命……她们倒在血泊之中,还是喃喃地告诉我,去找长姐,逃出去……”

    他的泪无声掉落,吸了吸鼻子,语声变得沉闷,“我杀了几名夺走至亲的官兵,已没得选择,去了长姐房里,看到的却是里里外外的人都已毙命,长姐也没能逃过这一劫。到了那时候,我只想把那些刽子手杀掉,能杀多少杀多少,没了逃走的心思,家中堂兄、家丁们亦是这么想,与官兵混战到了一处。”

    他想到了那时的腥风血雨,想到了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眼底尽是殇痛绝望,沉默多时才继续道:“后来有几名官员闻讯带着护卫赶去了,有的是去看热闹,有的则是一番好意。一名官员作势让护卫困住了我,我那时已经力竭,被人打中了头,昏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身在京城外。那名官员给了我盘缠,让我远走他乡,要我记着那份深仇,静待报仇的时机。就是这样,我游走他乡,虽然年纪小,但是身手还过得去,落草为寇时也就轻易被收留了。”

    那个官员是谁,云笛没说,也是怕说了反倒会害了那人。想要得知那个人是谁,要等情分更深一些。

    顾云筝缓了多时,才压下心头哀伤,闻言宽慰云笛。

    云笛平静下来后,问道:“夫人,依您看,侯爷有心帮云家报仇么?我那个堂姐如今做了宠妃,似乎无意报仇——那是她不争气,可她是侯爷送到京城的。”

    “侯爷眼下忙于平乱,想来□□乏术,等他得了闲,我问问他。”顾云筝没说霍天北会帮云家,是不想让云笛忽然抱有太大的希望,日后进展缓慢,反而会对霍天北生出失望甚至怨怼,至于云凝,她也帮忙辩解了几句,“你堂姐也不是无心报仇,而是无从下手,她是个弱女子,又被人看做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哪里还有施展身手的余地。你别心急,来日方长。”

    云笛认真聆听,之后认真思索,道:“那我日后还是投身军中,若能有所建树,也就可以用真名实姓面世了。不论怎样,我是将门之后,这关头碌碌无为实在是不成样子。”

    顾云筝欣慰点头,“嗯,你便是无意忠君,却能救黎民百姓走出水深火热。”

    “夫人说的是,说到底,如今各路叛军都不似西域军队军纪严明,扰民生事的情形层出不穷,哪一个也不是好货色,那就不如在侯爷麾下平乱,略尽绵薄之力。等侯爷回来,我便向他请命。”

    “好,我等着来日为你庆功。”

    这日晚间,霍天北踏着夜色回府,在外院见过云笛,回了正房。

    顾云筝服侍他更衣,看着他眼底布满的血丝、隔夜的胡子茬,有些心疼,“你总这样熬下去,哪里受得住。”

    “哪日我病倒了也不错,让你在左右照顾着是美事一桩。”

    “没正形,生病是那么好玩儿的?”顾云筝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平日里我尽心服侍着你,你也别生那些荒唐念头了。”

    “那就不如好生将养身子,早点给我生个孩子。”霍天北勾过她容颜索吻。

    顾云筝被他的胡子茬扎到了脸颊,痒痒的,不由笑着推他,“快去洗漱,把你自己收拾一番。总这样不修边幅,当心我嫌弃你。”

    “你已经在嫌弃我了。”霍天北略显哀怨地看着她。

    顾云筝愈发笑不可支,“哪有,胡说。”

    “没有就证明给我看。”他手臂愈发用力地禁锢住她身形。

    顾云筝勾低他,吻了吻他双唇,笑道:“这总行了吧?”

    “你别避重就轻。”霍天北在她耳畔柔声问道,“如今想不想添个孩子?”

    “嗯。”顾云筝轻声道,“这还用问么?”

    “这一定要问。你初时说过什么,自己不记得了?”

    “记得。但是如今不同于往日。”顾云筝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凝视着他黑亮的眸子,柔声诉诸心声,“在岛上那些日子,我最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我想与你过一辈子,像这世间所有寻常的夫妻,相濡以沫,膝下有儿女环绕。”

    霍天北星眸焕发出喜悦光华,“怎么不早告诉我?”

    “如今也不迟啊。”

    “说的是。”霍天北的笑容变得邪气,抵着她额头,低声询问,“那要怎么做才能有孩子呢?”

    “……”顾云筝剜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怕累得病倒么?先去用饭。”

    霍天北却拦腰抱起了她,“我真不怕。”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用热吻堵了回去。便这样钗垂髻乱,衣衫零落,脸色转为绯红,声息慢慢发颤。

    **

    夜半,顾云筝说起了云笛的事,“你想怎么安排他?”

    霍天北道:“他与镇国将军容颜酷似,身份隐瞒不了多久,尽早投身军中也好。等过段日子,我会着手让云家案子有个结果。”

    顾云筝便复述了云凝告知她的那些事情,“除非强行要个说法,否则根本不是短时间能查出个结果的。”

    “就是强行要个说法。”霍天北的手游走在她背部,细细摩挲着那些疤痕,“皇上能莫名其妙给臣子定罪,也能莫名其妙昭雪,他哪里需要确凿的证据。若是他不情愿,事情也就显而易见了——是他因为一些事,对云家起了杀心。”

    顾云筝认同地点点头,“今日云笛与我说起了一名官员,但没透露姓名。是那官员趁乱救下了他,是我让燕袭打听,还是你帮我打听更妥当?”

    “等我问问朝中官员,几句话的事情,要燕袭去做反而耗费时间。”

    “嗯。那你呢?皇上不是一直嚷着要给你加官进爵么?”

    “明日早朝时就有个说法了。”

    “以后你都要天天上朝么?”这一点来讲,顾云筝就觉得不如在西域了。在那里他可以随性自在地度日,在朝中却是方方面面都要受限制。

    霍天北轻笑,“就算我受得了每日上早朝,皇上也受不了。这时机他不得不做做样子而已。”

    “也是。”

    第二日,顾云筝醒来时,霍天北已经去上早朝了。

    用过饭,喝茶时,春桃喜滋滋跑进门来,高声道:“喜事,喜事!奴婢给夫人道喜!”

    顾云筝从不知道春桃可以高兴成这个样子,险些被水呛到,放下茶盏连连失笑,“快说说,到底是什么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