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后送归魂(三)

江浣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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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赵家无人主事,姜怜心一来是姜家家主的身份,二来也与赵欢沾亲带故,故而送殡队伍中的首席便由她担任。

    虽说与赵欢有过那许多恩怨,可姜怜心却也不介意,只是不得不骑马而行。

    直到出得府门准备上马时,画末始终与她并肩而行,在门前立定之际,他又侧头看了看跟在他们身后的碧芙,以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你当真要将孩子交由她抚育。”

    姜怜心亦回头朝那女子看去,但见碧芙自方才初握住这孩子的手,就再不曾松开。

    此刻她正小心翼翼的照料着孩子抬脚迈过门槛,低眉细语间虽还挂着哀思,却已不再是生无可恋的绝望神色。

    看到这一幕,姜怜心便微弯了嘴角,自言自语般道:“人总要有个念想才好活下去,否则漫漫时光,如何挨得过?”

    待她说完这句,收回目光之时,画末却正深陷沉思。

    见他沉若无波的墨瞳,仿佛没有焦距那般目光清远,姜怜心只当他并不赞同自己的方才的话,却又思及她方才也不过是随心一言,便也懒得纠缠。

    此时的姜怜心并不知晓,画末的沉默源自于那模糊而又遥远的记忆。

    记忆里的人早已看不清模样,只隐约在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梅香。

    少艾就立在梅树下,明明是清澈如水的声音,却好似带着千年的沧桑,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同样的话。

    当布满迷雾的画面定格在那一刻,画末下意识的蹙紧了双眉,心魂归位时正看到姜怜心在寻下人调拨马匹。

    出殡的队伍本是有定数的,眼下却凭空多出碧芙和赵欢之子,姜怜心又念在碧芙痴心,令她送赵欢最后一程,且赵欢之子于理也该同行,便将他们临时纳入到队伍里来。

    姜怜心先把自己的坐骑让了出来,由碧芙携着赵欢之子同乘一骑,正要吩咐人另外备马,可那门口的小厮才应了她的话却被画末拦了下来。

    在她诧异的目光中,画末抬眼朝停驻在他们面前的另一匹马看了看,竟是示意她与他坐同一匹马而行。

    姜怜心不明他这样做是何用意,正踌躇不前,却听画末压低的声音于她耳边道:“另备马匹怕会耽误吉时,况且马上风大,我与你一道,也好渡些气与你。”

    他说得有理有据,实在不容推拒,姜怜心便只得顺从的与他先后上了马。

    伴着送殡的队伍出发,画末一手环过她的腰身握住缰绳,一手覆在她的腰腹处催动妖力。

    果然有一股暖意自他手心相触的地方弥漫开来,逐渐遍布全身。

    行进中,不时有风拂过身旁,将他垂落胸前的发丝扬起,抚过她的面庞,亦扰动了她心底的波痕。

    她下意识的敛目垂首,却又瞥见两人的发丝在微风中交缠在一起,如此亲密,如此微妙。

    姜怜心正陷入不知所措的尴尬之中,却被一阵人群的骚动声唤去神思。

    待她定睛朝路边看去,才发现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两旁竟然早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那些百姓原本只是观瞻富贵人家的红白之事,却渐渐的指指点点起来。

    闲言碎语越说越大声,最后竟变成导向一致的斥骂。

    “瞧瞧,那就是姜家家主,听闻是个不祥之人。”

    “生下来就克死母亲,家里人都被克光了,而今连没有血缘的舅舅也被她害死。”

    “她竟然还有脸送葬。”

    “这样的人呆在金陵城中,会不会也牵连到无辜的人。”

    “前段时日出了好些命案,还说是鬼怪作乱,说不定就是她这鬼怪。”

    “这小妮子准是个妖精。”

    ……

    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她姜怜心从小听多了。

    只是,这样恶毒的话却不断勾起那些可怕的回忆。

    鬼魅缠身,命格凶险,她也不想啊。

    她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可为什么那些人偏要将一切都归咎于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把她关在漆黑的屋子里,锁在寂寞的院子里,把她当做异类躲避。

    他们也不过是和她一样的凡人,凭什么说她是妖。

    愤怒与绝望的情绪刹那间自心底蔓延开来,顷刻就将她没顶。

    她闭了眼,拼命的不去听也不去想,却又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孤舟,无助的在黑暗中飘摇。

    原本以为将要这样飘摇下去的孤舟,却在下一刻忽然靠了岸。

    姜怜心被拉回现实才知那不是岸,而是背脊上倚靠的触感。

    坐在她身后的画末忽然贴紧了她的身躯,甚至松开了缰绳,与那只渡气给她的手一道移至她双耳前覆住。

    他的一双臂弯便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将她圈入其中让她觉得安全又宁静。

    姜怜心的情绪终于得到安抚。

    她也终于将自己拉回现实,意识到一切都已过去。

    她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孩子,而是姜家家主。

    终于鼓起勇气睁开双目,她看向道路两旁的目光却坦然许多。

    这本不是她的错,她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你们这些人都没有心吗?不会用眼睛去看,只相信耳朵听到的吗?”

    “你们可知,就是这不祥之人开设粥铺救济百姓,你们食了她的米粮,而今不也好好的站在这里?”

    姜怜心本想硬着头皮熬过这段路,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的传来。

    她朝着前方声音的来处张望,只见一身青灰道袍的矶元正策马而来。

    他原本应该在墓园里提前安排下葬仪式,不知为何出现在半路上。

    经他这一番吆喝,原本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们则愈发嘈杂起来。

    那些人或是质疑矶元的说辞,或是感叹姜怜心的善心,也有道她是为了赎罪的。

    虽然是众说纷纭,好歹也算止住了方才一致指向她的矛头,替她解了围。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矶元勒住马绳,翻身而下,而后大步向送殡的队伍行来。

    “家主。”见到队伍最前方的姜怜心,他便忙绽出一脸笑容,方才喝止路人时,弥漫于周身的凌厉之气,顿时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他欲进一步凑到姜怜心近前时,却被画末目光中的寒意生生顿住,不得不讪然的往后退开两步,继而对她禀道:“我在墓园中等了许久都不见家主身影,怕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耽搁了,故而折回来查看查看。”

    听明了矶元的来意,姜怜心便宽慰他道:“方才确是迟了些自赵府出来,倒也不曾误了吉时,无妨。”

    说罢,矶元又重新上了马,送殡的队伍继续向前行去。

    待到达提前备好一切的墓园后,众人则在矶元的带领下依照道家礼制行了葬仪。

    最后由碧芙领着赵欢之子,与姜怜心和其他人等朝着他的坟头进过香,总算完成了这持续将近一日的繁复礼仪。

    此时的姜怜心已有些体力不支,但见碧芙仍跪在赵欢墓前,流着两行清泪不肯离去,便也不忍相劝,只得立在她身后默然而视。

    与她并肩而立的矶元则又轻阖双目,默念了一段咒文,而后若有所思般低喃道:“世间有贪、嗔、痴三大孽相,皆一念可成魔,赵欢便是贪念太重。”

    姜怜心总觉得这样蕴涵哲思的话,自矶元那张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别扭,可此情此景听闻,却也颇有感触,便不禁叹了又叹。

    “你不是说让我设立那些粥铺,是为你积德吗,方才怎的……”姜怜心想起方才他为自己解围的一幕,便忍不住相问。

    矶元却甚是平静的应道:“若能普度众生便是功德,何必计较归于谁,况且帮你洗脱冤屈也是功德一件,你我既然是家主与掌事,且也是朋友,何必分得那样清楚。”

    “我们是朋友?”姜怜心侧过头去,诧异的看着矶元。

    “难道不是吗?”矶元亦回望她,竟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姜怜心于是重重点了点,脸上再难忍笑意绽放。

    又不知待了多久,还是矶元忍不住劝了碧芙两遭,说时间久了怕小孩子受不住,这才说动碧芙起身。

    碧芙又在赵欢墓前哭了一阵,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接着矶元又向姜怜心告假,称卜算铺子里有事,得先回去。

    姜怜心心道铺子里的事都是大事,就毫不犹豫的应了,而后只与画末领着众人回去。

    至赵府门口别过碧芙,又遣散了参与送殡的众人,便只剩姜怜心和画末二人,携着少许仆从继续往姜府回去,

    方才还浩浩荡荡的队伍,此刻忽然安静下来,却也让姜怜心有些如坐针毡。

    碧芙入了赵府后,那匹马就空了出来,他们本可以分乘两骑,但不知为何画末没有提出来,她便也忍不住装傻。

    可依理来说,应当是她主动提出来比较好,毕竟她不愿走画末也不便赶她,眼下这样他会不会觉得她不够矜持。

    接下来的一路,姜怜心便一直纠结于这件事,竟连那忽然有些凛冽的风也不曾察觉。

    当画末将手臂揽至她身前,拉近两人距离时,她才骤然回过神来,于是有些尴尬道:“我……我还是回那匹马上吧。”

    说完这话,她却忍不住有些后悔,满心紧张的等着画末回答。

    不想画末却将手臂收紧了两分,贴着她耳际应道:“不必那样麻烦,就快到了。”

    姜怜心没有再答话,面上却不由的浮出一抹浅笑,唯觉笼于周身的墨香沁人心脾。

    伴着心中渐渐升腾的暖意,她禁不住兀自低喃:“我原以为此生注定孤寂,所有人都将我视为怪物,不愿与我接近,想不到上天待我不薄。”

    “恩。”画末似乎没有听清她所言,不经意的应了一声。

    姜怜心于是继续说道:“有你和矶元两个朋友,怜心也总算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朋友?”画末自言自语般喃喃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此刻心下正浮着春风暖意的姜怜心却并未察觉到他渐渐紧蹙的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