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季(1)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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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9月

    九月,暑气一点点地散去,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那团模糊不清的白雾也渐渐消隐,天空又变成了透亮的新蓝色。阳光透过澄澈的空气,将秋天的影子投射在这城市每一丛青葱的树阴和每一段白色的长廊里。

    我穿过一段台阶和走廊,来到那座熟悉的录影棚前。我并没有马上进门。我在门前驻足片刻,再次检查了一遍台本,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套装和头发,直到确定自己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在这次录影之前,我本以为台里会对我进行一些必要的培训,或者至少是一些特别的要求和指导。然而那天当我这样问齐总监时,她却只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哦,你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随便说就行了。”

    我讶然道:“随便?您就不怕我把节目搞砸了。”

    “没事,有赵老师在那里把控节奏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于是,我就这样怀着一种不知所措的心情站在了那片舞台上。起先,我因为太怕出错,便总是跟在赵铭泽的话头之后接几句多余而简短的评论。我心想,初次录影这样做倒也算是稳妥吧。不想赵铭泽却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扔给我一句:“如果你觉得坐在这里不舒服的话,我可以再让你站回到沙发后面。”我诚惶诚恐地向他道歉,下半程的录影也积极主动了许多。我甚至在他说话时插了几次话,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快,我于是索性信马由缰地同那几位嘉宾侃侃而谈起来。

    录影结束后,我问他我的表现怎么样。他笑了一下,将台本敲在我的头上说:“好极了,你表现的就像是个喝高了的瘾君子。”

    “不是你让我积极一点的吗?”我气恼地说。

    “那我也没让你一个人在那儿自high啊,下次笑的时候麻烦不要把后槽牙也露出来好吗?”

    我郁闷地把台本扔给他就离开了。

    此后几期录影的情形也大抵如此。赵铭泽在录影之后总是喜欢尖酸刻薄地嘲讽我几句,然又从不会向我提出“少发言”或者“注意提问技巧”之类的意见,我只好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跟他配合。好在首期节目的收视率并没有下降,我也总算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首播之后没多久,我相继接到了爸妈、老师和友人们打来的电话。他们热切地祝贺我重新回到了主持人的位置上。我嘴里谦虚地说自己要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得意。

    杨康倒是没有打来电话——想来他最近应该忙于那部电影的宣传工作,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我心想不如过段时间再告诉他吧,不想他在那之前就发现了,因为我很快便再度登上了微博的热门话题榜。

    那天,我们采访了几个年轻偶像。赵铭泽为了活跃气氛,特意跟他们聊起了最近十分流行的“水果性格学”。我对那个话题实在没什么兴趣,搭话的时候便有些漫不经心。大约十五分钟后,赵铭泽有些不悦地推了我一把,问说:“小曼,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水果?”

    “我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水果?我明明是人。”我说。

    “你不相信‘水果性格学’理论?”他笑了笑说。

    “我听过很多神棍的理论,这是其中最扯淡的一种。用水果来分析女人?拜托,那种东西一看就是某个无聊的宅男随口乱编出来好吗?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编出一套用蔬菜来分析男人的理论。”

    坐在对面的那几个年轻偶像一脸怀疑地看着我。赵铭泽笑说:“那么你现在可以试一下。”

    我一扬眉说:“没问题啊,我还可以把‘蔬菜性格学’和地域理论结合起来呢。比如…”我略一思忖说,“山东的男人可以用大蒜来形容。”

    “大蒜?”那几个偶像不解地看着我。

    “是啊。大蒜是中餐里重要的调味品,与五味都能融合,具有包容大度的品性。而且大蒜长在土里,带着泥土气息,性情多淳朴。然而它本身是有味道的,有味道当然不是什么坏事,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

    “你这么一说倒挺有意思的。”赵铭泽微笑说。

    “再说湖南。”我继续说道,“湖南的男人用土豆来形容最合适。土豆和大蒜一样长在土里,气质里也带着憨直简朴的泥土气。从外形看,它是圆润的,从内里看,它是敦厚的,这也恰好反映出湖南男人的表里特征。”

    “那北京男人呢?”对面的一个女孩饶有兴致地问道。

    “洋葱,层层叠叠花架子很多。生的时候气味刺得你鼻涕眼泪直流,熟了之后反倒甘润温软了。”我说。

    “那上海男人呢?”又一个女孩儿问道。

    “荷兰小黄瓜。”我说。

    “荷兰…小黄瓜?”那女孩儿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对,因为是进口的,所以自然比其他蔬菜多了几分洋气,而且比之本土黄瓜看上去也要圆滑许多。黄瓜性甘甜,滋心润肺,但在重要场合,除了用它做摆盘装饰,不会有人将其作为主菜端上来。”

    我说完之后始才发觉台上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便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眼赵铭泽说:“干嘛?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讪笑了两声:“我们今天的两位男嘉宾都是上海的。”

    那天的录影就这样在一种十分诡异的氛围里结束了。

    节目播出之后没多久,杨康就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戏谑说:“我今天在网上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不就是一群人在骂我吗?”我没好气地说。

    “不止如此呢,居然还有人建了一个‘顾小曼去死’的贴吧。我记得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也有人建了这么个贴吧是吧?”

    “是啊,真没想到一年之后我居然又走到这里了。”

    “那真要恭喜你了。”

    “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怎么会?”他笑说,“我今天还跟剧组的人说,你现在微博上这么火,我们要不要跟着你蹭点绯闻什么的。”

    我“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齐总监也很快来找我谈话了。那天早上我刚到电视台没多久,她就怒气冲冲地闯进我了的休息室:“顾小曼你说话也注意一下分寸行不行?昨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接投诉你的电话了。官方微博也是,都快被踩爆了,一堆男的跟那儿骂你,基本全都是上海的。”

    “总监,我那就是随便一侃,纯属娱乐,他们一个个跟那儿瞎想我有什么办法?”我放下手里的粉刷转过身去说,“还有总监,这事儿您应该去找编导吧?我当初可是亲口跟他们说过要把那段剪掉的。”

    我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夸张的笑声,回头看去,骆唯已经笑翻在沙发上——上个月节目改组时,她也被从另一个节目调了过来。

    “小曼你快来看,”她向我招了招手说,“这儿有一群人从昨天开始就在刷让你滚出地球的话题呢,还有要给你发真相的。”

    齐总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现在很闲吗?昨天的策划写完了?”

    骆唯立马收敛笑容说:“回总监,写完了,已经放您办公桌上了。”

    齐总监又说:“没事的话回自己办公室待着,别老是动不动地往这儿跑。”

    骆唯说:“回总监,我在跟小曼沟通台本呢。”齐总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就出去了。

    我连忙过去骆唯身边坐下说:“班长,你说她不会一气之下把我开了吧?”

    骆唯笑说:“没事,昨天她自己都对着屏幕乐了半晚上呢。”

    我也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又给节目组添麻烦了。”

    “什么添麻烦?最近我们节目上热门榜,哪次不是跟你有关?现在有那么一帮人,一到晚上10点就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你,节目结束后也一定会去微博上搜索关于你的话题讨论。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收视习惯了。最近这两期的收视率比以前高了0.2个百分点呢。”

    “我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吗?”

    “你当然应该感到骄傲。”她说,“虽然这么说赵老师可能会不大高兴,可是这0.2个百分点确实是属于你的成绩。”

    “总觉得心情有点复杂啊,那些人中有一些其实是在习惯性地骂我吧?”

    “你不能期望所有的人都喜欢你,你又不是人民币。”她又低头在笔记本上看了会儿新闻,突然抬起头来问说,“喂,你还记得当年我在班会上说过的那句话吗?”

    “那么久之前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我微笑说。

    我已经受够那个男人了,我在心里说。虽然我在此前已经无数次产生过这种想法——比如他将自己那丛厚厚的斜刘海染成酒红色的时候,他在我们面前不厌其烦地表演那些拙劣的模仿的时候,他用我听不懂的网络语言讲着那些愚蠢的网络段子的时候,他生硬地打断我们关于莫言作品的讨论转而跟我们谈起莫言的八卦新闻的时候,他在吃饭之前一定要先为食物拍几十张写真的时候,他拍照时总是瞪着眼睛嘟起嘴巴装可爱的时候,他上传到微博的照片里只有自己是ps过的时候——可是在那些情况下,我都极尽努力地压下了想要过去掐死他的冲动,只有这一次,我觉得我必须要跟苏珊好好谈一下了。

    其实我之前已经旁敲侧击地跟她谈过一次。那个时候,那男人和一个新人女演员的绯闻已经铺天盖地地传遍了整个微博。我问苏珊那是怎么回事。她说,小新和那女演员最近有新戏要上映,他们是在炒作宣传呢。我又说,那也不必约了一起吃夜宵还相互喂食吧。她笑着解释说,那是摆拍的。我见她一脸确信的样子,便没有再问下去。我心想,插手别人的感情问题总归不好。然而只几天后,那男人就在我眼皮底下将那些“摆拍”的戏码重新上演了一遍。

    那天,苏珊约了我一起吃午餐,我刚从衣帽间走出来,便远远地看见那个男人在休息区跟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亲昵交谈。他似乎说了句什么,那女孩儿对他抿嘴一笑。他又神情轻佻地附在那女孩儿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那女孩儿娇嗔地捶了他一下就转身走了。

    我连忙快步上前拉住她问说:“他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啊,没什么…”那女孩儿神色略有些慌乱。

    “你刚刚跟她说什么了?”我又回头问那男人道。

    “我哪儿跟她说什么了啊?”那男人的表情也有些不自在。

    “你以为我没看见吗?刚才你的脸都快贴她胸口上了好吧?”

    那男人脸色一变,恼说:“我跟朋友说句话怎么了?你给我放开她。苏珊都不在这里,你激动什么啊?”

    “她不在你就可以跟这种穿的像是脱衣舞娘的女人随便*是吧?你们这还没结婚呢!”我火冒三丈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那么生气,我想如果这男人是我的交往对象的话,我大约还能在这种公众场合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当同他交往的人是我的朋友时,我反倒觉得一秒钟也难以忍耐了。

    那女孩儿愤恨地说了句“娶这么只母老虎还真够你受的”就甩开我的手离开了。那男人终于恼羞成怒:“我们俩的事儿你瞎掺和什么啊?别老是这么越狙代包行么?”

    “越…越什么?”我愣愣地盯着他的斜刘海看了一会儿,突然间哑然失笑。我心想,我真的必须要跟苏珊好好谈一下了。

    我推开洗手间的门时,苏珊正在对着镜子补妆,见我进来了,便冲着镜子里问了句:“怎么了?有事?”

    “是有件事。我本来想尽量含蓄地问你这个问题的,不过我现在觉得还是用直截了当地问你比较好。”我看着镜子里说,“苏珊,你脑袋是被门挤了吗?”

    她蹙了蹙眉,回过头来恼火地看我。

    我也直视着她说:“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那个男人,你能在他身上找出哪怕一个优点吗?他刚刚居然把越俎代庖念成了越狙代包。之前还有一次,他把参差不齐念做餐叉不齐。拜托,餐叉不齐是什么东西?用餐的叉子没摆齐吗?我怀疑你每天都跟他交流些什么啊?你不会被他逼疯吗?而且最好笑的是,就是这种蠢材还自我感觉良好地假扮卡萨诺瓦四处跟女人*,我打赌他现在至少脚踩三四条船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苏珊是不是相信了我的话,因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过了会儿,她冷冷地开口说:“你看不到他的优点,或许是因为你一开始就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挑剔他。对我来说,他是个温柔体贴又不乏浪漫情调的爱人。求婚那天,他带我去了我最喜欢的餐厅,点了我喜欢的曲子,还为我抄写了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我觉得这些已经足够打动我了。”

    “哦?他还为你抄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是吗?”我笑了一声说,“那你应该仔细检查一下那首诗里有多少拼写错误。”

    “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刻薄了!”她终于愤怒了起来,“你就只知道在这里居高临下地指责我,你不过才二十几岁,你懂什么!你知道我现在的压力有多大吗!”

    我一时有些诧异。

    她颓然地垂下手去,向后倚靠在洗漱台上说:“你现在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小曼,你看看我,看看我这张脸,还跟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一样吗?”

    我含糊说:“我觉得,没有多大区别…”

    “别骗我了。”她回过头去看着镜子里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就好像,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就突然变成了这种大妈脸。从眼睛周围的这些细纹和眼袋里,我甚至已经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我年老时候的样子了。那个轮廓现在就已经形成了。”

    “我以为,像你这么独立和强势的女人不会在意这些事。”我小心翼翼地说。

    “在我还没有开始衰老之前我也以为我不会在乎。可是当那个过程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正常了。衰老对每个女人来说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走在路上时,没有人再回头看我了;我去酒吧时,也没有人再向我要电话号码了。因为男人们突然间对我兴趣全无。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副科长吗?他看了我的资料和相片之后居然主动取消了相亲,现在就连那种男人都看不上了我你相信吗?所以我只能开始跟那些从前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男人交往,为他们一次一次地打破自己的原则,一边自我厌恶一边忍耐和原谅着他们。我会跟大厅里的那个男人订婚,是因为很久没有人像他那样讨好过我了,我怕如果错过他的话我再也遇不到更好的了。”

    我沉默良久,上去抚了抚她的手臂说:“苏珊,三年前,我是因为你的开导才没有胡乱地选择大堂经理或者行政秘书的职位。所以,我觉得我也有义务在你乱了阵脚的时候提醒你。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幸福,可是我很确定你的幸福并不在那个男人身上。就像,晚礼服怎么能搭配破洞牛仔呢?”

    她倚在洗漱台上久久地看着我,俄顷笑了一下说:“我从前倒真的买过一次破洞牛仔。”

    “后来呢?压箱底了吧?”

    “没有,我用它垫桌角了。我一时兴起从宜家买回了那张矮木桌,对照着说明书组装了整整一上午,结果有一条桌腿却莫名地短了一截。我怎么都找不出有什么问题,只好用那条牛仔裤垫着桌脚用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时看到那张木桌和那条牛仔裤,突然觉得很厌烦。我甚至都想不起我当时为什么会买这两样东西了。于是我就将他们捆在一起丢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九月的最后一周,苏珊突然跟我们说,她跟那个电视台男演员分手了。我问她是不是终于发现她跟那男人不合适了。她说也不全是。我问,那还因为什么。她说那家伙的愚蠢程度已经超出她能忍受的范围了。

    “他居然需要用计算器才能算出两位数的加减法。他认为佚名是一个有名的作家,纳斯达克是个赛车手,长岛是个很冷的国家,因为有种鸡尾酒叫长岛冰茶。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天苏格故意问他澳大利亚人说什么语。他想也没想地回说:‘澳语。’我当时就在疑惑,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蠢材啊?”她翻了翻白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