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前行(1)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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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3月

    那天晚上我赶到医院时已经十点多了,推开病房的门,苏珊正站在病床边对着一只瓷盆拧着一条湿毛巾,旁边的椅子上搭了一件粘着污渍的粗花呢大衣。我走上前去,唐文心正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头顶挂着一只打了大半的盐水袋。

    “她怎么会这样?”我问道。

    “今天考研的成绩出来了,她离清华的线差了八分。她爸妈又对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她就跑到三里屯喝了个烂醉。”苏珊叹了口气说,“幸好那酒保人不错,打了电话给我。”

    我走过去摸了摸唐文心的额头,将手中的衣袋放在床边,又把椅子上那件大衣装进了另一个衣袋里。一个护士进来帮唐文心换了药水,又检查了一下心跳和血压便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苏珊说:“要吃夜宵吗?”她说好。我便从塑料袋里取出三明治和牛奶递给了她。

    “看到她这样真难受。”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还以为只有夏安那种不良女青年会醉成这个样子呢。”

    “每个人都有痛苦到不能承受的事情吧。我过去的时候她抱着我哭了半天,一个劲地说自己没用,让爸妈丢脸了。”苏珊说。

    我心里愈加地难过起来。

    “说起来,夏安最近来信了吗?”苏珊突然问说。

    “没有。最近怎么都联系不到她,我怀疑她是不是就准备这样消失了。”

    “过段时间她说不定就回来了。现在她应该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吧。”

    “我们连小黄片都一起看过,那种程度的东西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不以为然地说。

    “你看过她写的那些小说?”

    “只看过目前改编成电影的那部。”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苏珊斜了我一眼说,“她既然躲着我们,那就说明她不想让我们看到那些小说吧,你还非要挖出来看。”

    “我就是觉得好奇嘛,又不会取笑她。”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她又问说:“你的工作最近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我仰躺在椅背上说,“说的好听点叫助理主持,其实每次录节目除了读读观众来信,提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就是站在那里充当赵铭泽的背景而已。”

    这一周来,我做的尽是这种让人泄气的工作。当然,我的工作同样包括帮赵铭泽买早餐,修改台本,摆好苹果光的位置,以及忍受他刻薄的侮辱——我来到《听.说》栏目组的第一天,他就从我手中夺下一只多拿圈扔进了垃圾桶里,说:“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把自己饿成厌食症的女人正在排着队等着替代你吗?你居然还在这里没有任何压力地猛吃。摄像镜头有拉伸效果,你做了快半年的主持这点事都不知道吗?如果不想自己的脸在电视屏幕上看起来像只脸盆,就去给我再减掉5斤。”

    “那天他居然还跟我说:‘大姐你能把那件外套扔了吗?你以为自己是火龙果吗?而且波点去年就已经过时了,别再让我看到那件裙子了好么?’你能相信吗?我还是头一次遇见嘲笑我的穿衣品味的人。”我忿忿不平地对苏珊说。

    “他们这些人多少都有点刻薄吧。”苏珊笑说。

    “对吧?那天我这样说,他还说我对他们有偏见。”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至少你不用担心会被性骚扰不是吗?”

    “这估计是这份工作唯一仅有的可取之处了吧。”我撇撇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她说,“对了,上次联谊时我见你跟一个男人聊的很投机,后来有没有继续见面?”

    “没有。那人后来就没有打电话给我了。”她放下手里的牛奶说。

    “我真搞不懂那些明明要了别人电话却又再也不联系的男人。”我说。

    “可能是他们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彼此不合适吧。或许那天晚上他只是假装跟我聊得很投机也说不定。”她笑笑说。

    我顿了顿,又问说:“苏珊,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结婚,你爸妈不会觉得很着急吗?”

    “怎么不急啊?这几年那俩老人家一有机会就在我耳边唠叨,听的我耳朵都快生茧了。”她脸上颇有些无奈,“最近他们居然还通过以前的同事帮我介绍了一个男人,让我去跟他相亲。”

    “哦?是什么样的人?”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南方一所二本大学毕业,国企员工,35岁了还在一个闲散部门做副科长。”她言语间似乎对那男人有几分轻视。

    “长得怎么样呢?”

    “不知道。那天我爸妈只跟我提说那人在北五环有房,我忍不住对他们发了火,根本就没去见那男人。”她说。

    “为什么不去见一下呢?因为反感你爸妈干涉你的婚姻?”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我是一家大型律所的合伙人,拿着中产以上的年薪,他们却认为我已经贬值到只配得上那样一个副科长和他那套在北五环的房子。”她说。

    三月过了一半,每个人的生活都忙碌了起来。唐文心开始不厌其烦地翻着其他大学的联络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咨询调剂的事情。苏珊接到了一个很大的民事诉讼案,也慢慢忘却了那个让她心情不快的副科长。方路扬说月底想去旅行,便接下了更多影楼的工作。

    我也在自己的生活里忙碌着。我果真像杨康所说的那样回到了从前那种每天挤地铁、用信用卡买鞋子、去超市购物时在心中暗自计算着价格以便不要超过银行卡额度的寒酸生活——好在我并没有失去自己的公寓。早上八点,我在人群的匆忙碰撞中挤进地铁的车厢,看一本小说忍耐那半个小时的艰难时光。随后,我会在九点之前帮赵铭泽买好咖啡和早餐,背熟自己台本上寥寥无几的台词。没有录影的时候,我也会去参加节目策划会。熬夜加班成了常有的事情,我渐渐习惯了10点45分的末班车,也习惯了在车厢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盯着玻璃窗上的某块斑点等待行程的终点。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晚归的夜晚偶遇了王思萌。那时,我正要走进一家粥店,一辆从我身后疾驰而至的宝马突然横在了我面前。我刚要发火,就见她从车窗里探出了半个身子:“才下班呢?怎么来这种地方吃夜宵?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带我去的是自己刚开业没多久的主题餐厅。推门进去,碧海蓝天的墙绘,装饰着百合花的长廊,棕榈树下的餐桌,藤编的秋千座椅,一派清新怡人的海岛风情。她向我介绍自己的餐厅时脸上一直带着一种十分自豪的神情,她说自去年年末开业至今,店里几乎每天都是火爆的状态,她正考虑多招收一些厨师和服务生。她还向我推荐了店里的主打菜式,并且特地让那个高大帅气的主厨帮我送了过来。

    她介绍说:“他叫gabriel,是我从一家意大利餐厅挖过来的。”

    我抬头对那主厨笑了笑,他也友好地跟我笑笑。

    “他还未婚哦。”王思萌向我挤了挤眼睛。

    “喂,你怎么又这样?”我有些尴尬地说。

    “放心,我再也不会帮你牵线了。”她笑了一声说,“以后就算你求我,我都不会再做那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了。”

    “你不会还在因为上次的事记恨我吧?”我小心地问道。

    她笑笑:“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记恨到现在吧?我又不是凌嘉。”

    我一愣,问说:“你知道我和凌嘉的事?”

    “多少知道一点吧。”她说,“还真是佩服你,我要是遇上那种事,一定会杀了她的。”

    我有些疑惑她知道的究竟是关于那件事的哪一部分,一时不知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她于是也没再说什么,只话锋一转说:“怎么样?我这餐厅还不错吧?”

    我说:“嗯,挺不错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是吧?这餐厅虽然是我老公投资的,不过从店面装修,到工商注册,再到招人、管理可都是我一个人在负责。”她一脸得意地说。

    “那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觉得我是在傍大款。不过我偶尔也是能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的。”她说。

    “我们哪有那么想你?”我忙说。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即使那么想也无所谓。反正我本来也不是什么事业型的女强人,也没你们那么多理想主义的情怀。说实话我当年挺烦你们这帮人的,老是在那里谈论理想啊未来啊这类无聊的话题,可是我对理想和未来根本就没什么想法。我毕业后就去了第一个给我offer的网站,嫁给了第一个对我好的男人,就这么随波逐流,我也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这家餐厅也完全是凭兴趣在经营,根本就没想过要把它做成多大的产业。能赚钱最好,赚不了倒闭了我就继续做我的阔太。对我来说,舒坦惬意地享受人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对你这样的女人或许会有些佩服,却一点都不会羡慕。”

    我忽的想起骆唯从前对我说过的那个仙人掌和水生植物的比喻,便对她说:“或许每个人都有一种适合自己的人生吧。的确无所谓对错。”

    她对我笑笑,又跟我聊了几句同学的近况。后来,我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跟她告辞,不料她却叫住一个服务生说:“账单拿过来吧。这是我老同学,帮她打个八五折好了。”

    我恼说:“喂,是你非要带我来这里的好吧?你都是阔太太了,竟然还占我便宜。”

    “拜托,我结婚的时候你没来吧?我儿子的满月酒你也没来喝吧?今天就当把份子钱全都补上了。”她笑眯眯地说。

    我只好又气又恼地取出信用卡付账:“你这家伙,连老同学都敲诈,还说开餐厅不是为了赚钱,谁会相信那种鬼话啊?”

    她爽朗地笑了两声就揽着我的胳膊出门取车去了。

    我只让她把我送到了附近的地铁站,我说现在应该还能赶上末班车。她于是也没有坚持要送我回家。我走进地铁站的时候,她忽然在我身后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去,她正将手臂撑在车窗上微笑地看着我。

    “加油,别输给他们。”她说。

    我并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不过我还是由衷地对她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