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毕业季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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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6月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

    毕业典礼那天,冒着被单位开除的危险请了假,搬家、合影、办理各种莫名其妙的手续,一切都是那么仓促、狼狈和混乱。以至于我没有感到半点的感伤,或者留恋。

    不过也许故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因这两年来,当我说起母校的时候,我指的从来都不是广院,它于我而言只是光环,却少了一些可以亲近的归属感。我从没有参加过“广院之春”,没有看过“广院杯”,我不习惯那种自由到有些自我的氛围,也不喜欢在别人讲话和表演的时候用嘘声打断他们。我缺席了大多数的班级活动,我把那两年中一半的时间都用来兼职和还贷款了。除了需要增加自己光环的时候,我从没有提起过这所学校的名字。我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

    然而,在很多年后的某个时刻,比如当我在这辆时速180迈的列车上凝神看着这张同那29个人一起大笑着将硕士帽扔向空中的合影的时刻,一种突如其来的思念却如同潮水一般在这个静寂的深夜里铺天盖地向我奔涌而来了。

    其实广院的典礼都是大同小异的,台下的观众永远是主角,台上的人得到的只会是嘘声。我看着演讲台上那位已经满头大汗却依然在嘘声里字正腔圆地念着发言稿的播音系男生,突然有点崇拜他。

    那天帮我行拨穗礼的是某位副校长,他握了一下我的手,微笑着说,祝贺你,希望你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而我直到这一刻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

    典礼之后,我们便去一教前面拍了这张合影。走在那条林荫道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寒风料峭的早晨,我们睡眼惺忪地从宿舍匆匆地赶来这里听师太的研究方法课。我们的开学典礼也是在这栋楼里举行的,系里特地请来了段暄师兄,我已经忘了他那天发表了怎样的演讲,好像有点逻辑混乱主题不明。我倒是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没有穿短裤衩[1],因为广院的小礼堂比央视的演播厅要凉快很多。

    我还想起了我在这栋楼里向宋陵表白的那个下午,我写在论文扉页上的那些字,还有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我同样想起了杨康。他第一次来我的宿舍时,我曾带他经过这里。我告诉他,夏天的时候,那片核桃林是校园里最美的风景,我曾在那片树林里的一张椅子上打过盹,醒来后阳光明媚,可是手上却多了一坨鸟粪。我还告诉他,老毕自称曾在那块石像边上做过梦。他盯着那尊石像看了一会儿,一脸严肃地问我那是一只母鸡吗。我抬脚便踢了上去。那天他还跟我讲了很多冷笑话,比如:

    “我猜你们学校的创始人一定很喜欢奔驰。”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你们的校徽不就是根据奔驰的标志设计的吗?”

    后来,我把这个段子说给其他的校友听,每次都能得到很多会心的笑声。然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正凝思着,夏安已经喊我去合影了,我连忙跑过去,这才发现,班导、师太还有导师们都在。我挤到师太身后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顾小曼,好久不见啊。”

    “老师,您还记得我?”我有些诧异,因她只在研一时给我们上过一个学期的课而已。

    “当然记得啊,你的英文很不错。”她笑笑,又转向夏安说,“夏安也不错,就是总逃课。”

    夏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有空常回来看看。”在快门按下的时候,她对我们说。

    拍完毕业照之后,我们匆匆地赶回宿舍收拾行装。夏安的大部分行李都已经托运回了上海,只剩了一点衣服和一些书,没几分钟便一股脑地塞进了一个小小的箱子里。

    我的行李收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事实上,我昨天忙了一晚上也只装完了一半而已。搬家对我来说一直是件很麻烦的事,我相信所有的购物狂都跟我感同身受。

    汗涔涔地忙到了下午两点,我才终于收拾妥当,满满的四个空调箱,单是鞋子就整整装了两个编织袋,夏安说我以后如果失业了可以考虑开个鞋店。我没有带走那些专业课教材,和夏安去吃饭的时候,我顺便把那一堆书全都卖给了一个收废品的老人。一共九块八毛钱,握在手里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我们是去北门外面吃的饭。那里有很多小餐厅,食物平价又美味,有时还能在那边遇见许多性感的黑人帅哥。我们去的最多的是望川,上个月唐文心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她26岁的生日。望川的旁边是田园,爱上爱,米兰10号球衣店——那里的店长有一个很酷的纹身和一只叫做monkey的拉布拉多,我的第一件阿森纳球衣就是在这里买的。

    我们最终去了爱上爱,我和夏安都点了蛋包饭。等餐的时候,我和她聊起了以后的事。

    我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她说:“先回去上海待一段时间,然后想去印度和斯里兰卡那边走一走。”

    我笑说:“你还真把旅行当工作了啊?那干嘛不去申请旅游卫视的职位或者直接去当导游呢?”

    “我喜欢一个人旅行。而且,我现在也不缺钱。”她说。

    “其实我一直很疑惑,”我看着她说,“这么多年来你的旅行费用都是怎么来的啊?”

    “秘密。”

    “我们都认识六年了,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不能。”

    “小气。”

    方路扬回来了。

    我和夏安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会面,以至于当他坐在那辆越野车里冲我们吹了声口哨说“美女,要搭车吗”的时候,我们一时愣住了。

    “老方,这半年来你到底死哪儿去了?也不联系我们。”我隔着车窗捶了他一下。他剪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平头,皮肤晒得黝黑,看上去比以前健壮了不少。

    “看也知道啊,跟着车队跑了大半年。”他不无得意地说。

    “你这是准备要转行吗?”夏安笑问。

    “也没有,就是随便玩玩。”他笑了笑说,“听宫本太君说,你们今天要在东四吃散伙饭啊,走,我送你们过去。顺便也去见一见你们班那帮人。”

    “你不怕碰见林佩瑜啊?”我问说。

    “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是差点在山道上被埋进泥石流里的人。”他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说。

    不过,我显然是多虑了,林佩瑜那天晚上并没有来。凌嘉也没来,听骆唯说,她在参加单位的新人培训走不开——她应聘去了北京广播电台,目前正担任一档生活类节目的主持人,早上5点钟的时段,对新人来说倒也正常。

    晚餐是从班导那番关于奋斗和梦想的慷慨激昂的演讲开始的,随后便是一阵混乱的轮番敬酒,等到tommy同学谈着吉他唱起《海阔天空》的时候,班里的女生已经哭成了一片,一边哭一边和,最后调子就很神奇地跑到了《光辉岁月》上。

    气氛是在导师和班导都离开之后达到顶点的,那时大家或多或少地都有了些醉意,很快就在方路扬和那几个男生的煽动之下玩起了无节操版本的真心话大冒险。我只玩到一半就退出了,骆唯和几个女生笑嘻嘻地说我没有娱乐精神,我火大地回了句:“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被逼着跟宫本孝宏接吻”。孰料她们却笑得更夸张了,一个劲地冲我挤眉弄眼说:“其实宫本挺好的,又体贴又有安全感。”我恼火地白了她们一眼就悻悻地离席了。

    十几分钟后,我终于知道了那帮人刚才为什么笑得那么猥琐。

    “美女,这是宫本太君让我交给你的情书。”我正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吹着风,方路扬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原来这个年代还有人写情书啊,而且他不就在那儿吗,干嘛还要你转交?”我接过情书笑了下说。

    “人家比较害羞还不行吗?”方路扬掸了下烟灰说,“答复呢。”

    “no。”

    “喂,你好歹看一下行吧,人家写了好几天呢。”

    “他真不是我的菜。”

    “是因为民族仇恨吗?”

    “你想多了,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胖子而已。”

    “呃…我早该想到的。”他有点无奈地说,“不过你对胖子哪来那么多偏见啊?”

    “偏见?”我轻笑道,“歧视长的丑的人那才是偏见,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那样。而那些一边自我厌恶一边放任肥肉在身上堆积的人,他们只是单纯地缺乏自制力而已。”

    方路扬沉默了两秒,抬头说道:“那我就告诉他是因为民族仇恨了哈。”他说完便推门走进了包厢。

    我于是也去了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意外地撞见了王思萌,那时她刚好从旁边的衣帽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正在整理衣服的高个子男生。我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停下脚步站在那边冷眼看着他们。那男孩似乎有些尴尬,只低声跟王思萌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王思萌倒是很坦然,冲我笑了笑便走了过来。

    “我说怎么一晚上没见你呢。”我斜眼看着她说,“这小帅哥谁啊?”

    “摄影系的师弟,他们班恰好也在这里聚会。”

    “你都毕业了,就不能放师弟一马?再说你不是已经跟那位师兄和好了吗?”

    “毕业了总不能留下遗憾不是?”她倚在墙上笑说。

    “你就不觉得愧对师兄?”

    “有什么好愧疚的?他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而且我也欠他一顶绿帽子不是吗?”

    我终于无言以对。她于是上前几步揽着我的肩膀说:“走,美女,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麻烦暂时不要碰我。”我打掉她的手说。

    那天晚上我们终究没有一醉方休,因为那家酒店十点半就要关门,所以十点多一点的时候我们就早早地散席了。方路扬和那几个男生邀请女生们去三里屯再喝一轮,骆唯和王思萌她们几个欣然前往。

    我和夏安没有去,而是径直回了我的公寓。我们回去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苏珊和唐文心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电脑看美剧。下午时她们说要过来留宿,第二天早上好去火车站给夏安送别,我便把钥匙交给了她们。

    我们只草草地洗漱了一下便窝在床上开起了卧谈会。床不是很大,四个人躺在上面多少有点挤。夏安翻了下身跟我说:“你的床真不舒服,硌得我背疼,我现在好想念元旦时的那张床。”

    “少给我装娇气。”我推了下她的胳膊说。俄而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我们四个最后一次像这样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天了,心里突然有些感伤。

    我想苏珊和唐文心应该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因她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问道:“安安,你为什么一定要回上海呢,留在北京不也很好吗?”

    “我妈高血压犯了,我得回去陪她一段时间。”夏安说。

    “那你还会回来吗?还是说要留在上海?”唐文心问。

    “不知道啊。”夏安说,“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城市停留太久,目前也没有任何一个城市让我产生过归属感。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都没有。”

    “那你总不能像这样漂一辈子吧?”苏珊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要漂多久。”夏安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惆怅,“小曼,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要旅行的理由吗?”

    “嗯。你不是说想去500个城市吗?”我说。

    “其实那并不是我最初想要旅行的原因。”她说,“我这个人啊,不能对任何东西上瘾,因为一旦习惯了就很难戒掉。上次我戒掉一样东西整整花了八年。我很害怕再被什么东西像那样束缚住。”

    我们知道她说的是颜良,便没有再问什么。

    “那感觉太痛苦了。那天早上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身心俱疲,自己好像碎成了好几片。”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悠悠地说了一句。

    “你真的不会再去找他了吧?”我问道。

    “不会了。”她说,“那天喝醉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对于那些不在乎你的人,你再怎么凄凄惨惨地自虐,他也不会怜惜、心痛、回心转意,他只会觉得你很烦很可怜。或者,他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些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独角戏而已。”

    “他永远都不会爱我,再等多久也是徒然。八年了,我终于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些像蜘蛛网一样缠绕了我整整八年的感情会在一瞬之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最后说。

    我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个念头:会不会突然有那么一天,当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对于那个人的思念和渴望也像那样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我们没有再聊下去了。凌晨1点19分,这个城市终于沉沉地睡去。的确已经太晚了。

    夏安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一张圣诞卡片。我发现这张卡片的时候正在一班摇晃的地铁里听着音乐,我忽然有些想读书,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了那本小说,那张卡片就是在那时从小说的夹页里掉出来的。

    她在卡片上这样写道:

    “小曼:

    现在你正在刷牙,文心和苏珊在摆弄着你书桌上那个蓝色的音乐盒,轻柔的摇篮曲和这个离别的夜晚融合在一起,有点小伤感。而我正窝在你的被子里写着这张久违的卡片。今天收拾东西,发现这张卡片时,让我想起了很多:你赖皮让我买这张卡片给你,又因为我不肯写字送给你而赌气说不要,我也生气说不要拉倒,哈哈。想起这些,就觉得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真好,可以相互赌赌气,撒撒娇。仔细想想,虽然我是这样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可是我青春时代的一半时间都是跟你一起度过的。

    上午你在宿舍里苦恼地装着你那堆高跟鞋的时候,我又翻起了这两年我们一起拍过的相片:二外、大望路、国贸、永安里、世贸天阶、后海、三里屯、西单、东四、簋街、王府井、玉渊潭、动物园、钱粮胡同、国图、话剧、音乐会、科技展、798、china daily…原来我们一起去过这么多的地方。想到明天以后我们就要天各一方,心里果然还是有点寂寞。

    不过,我想,世界就是这么小,说不定哪天我绕着地球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开始的地方。说不定哪天你打开门来,我又站在你面前了。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所以,你要保重,照顾好自己,早一点遇见那个人。嗯,我相信那个人已经在前面等你了。六年的相聚暂时要画上一个逗号了,我会想你的。

    珍重。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