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暹罗仲夏夜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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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8月

    八月,我来到了清迈。

    那时,我身后的那座城市正处于一种如同盛夏的天气一般狂热的氛围里。而我,则在狂欢刚刚开始的时候离开了那里。

    我是同那个年轻的新人女主持以及摄制组一起来的。因那位女主持的英文不佳,他们临时缺少一个随行翻译。

    我们的航班是在深夜抵达的,因而除了几点昏黄的灯火,我并未窥见这个城市的半点风情。直到次日早晨推开窗来,这个明媚清新的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城市,才在晨风挑动丝绒窗帘的那一瞬间,一下子跃进了我的眼帘。

    这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城市,清透冰亮的蓝,铺天盖地的绿,炫目耀眼的红,每一样大自然的色彩,在热带阳光经年的沐浴洗礼之下,都仿佛用彩色的大笔重重地描摹了一番,浓烈的仿佛呼之欲出。

    然这里的生活却是悠闲自在的,或许还带了一点精雕细琢的雅致。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800多年的清迈人将他们悠然的心境和骨子里的艺术气质,描在了缤纷的油纸伞上,刻在了精致的木雕上,落在了那一排排低矮木屋的檐廊上。

    我穿过那片云海般的菩提树,来到这个城市的中心,800年前,这里曾是当时在暹罗显赫一时的兰纳王朝的故都。那时的清迈还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小城,从东头到西头,从南面到北面,一路悠闲地溜达过去,不过是半个小时的光景。而至如今,当年的小城早已容纳不下当时居民不断繁衍的子嗣以及不断涌入这个城市的游人。城区就这样不断地外扩,当年的古城已经变成了孤独矗立在这座新城里的记忆。唯有那几段残旧的城墙,那扇坚固的城门,和那条微波荡漾的护城河,还在隔着一段800年的历史静静地讲述着这里曾经的喧嚣和繁华。

    那个叫悠悠的女主持正对着镜头生硬地介绍一尊佛像。我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终究觉得无聊,便过去那边的菩提树底坐了下来。几个热情的本地人过来用蹩脚的英文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中国。他们于是又说了句蹩脚的“你好”。我回了一句“萨瓦迪卡”,他们便高兴向我介绍起了清迈的景点和美食——虽然大部分内容我都没有听懂。

    后来,我们又聊了几句天气,他们就跟我告辞了,临走前还祝我们在清迈心情愉快。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蓦然想起了一句诗:致君尧舜上,再使民俗淳。有点文不对题。

    摄像和导游已经在喊我吃午餐了,我便从菩提树下走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悠悠不在,他们告诉我,她身体不大舒服,好像有点发烧。我只淡淡地应了声,并没有太在意。

    我们只在清迈待了两天就去了曼谷。杨康也来了,他说前几天他一直在这边谈一个合作项目,昨天刚结束,想起我们在这里录影就顺便过来看看我们。那个ben居然也跟他在一起,见到我的时候依旧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还在介意之前车的事情,还是因为讨厌穷人。

    节目录制的那天,摄像跟我说了一个很意外的消息:悠悠病倒了,曼谷的部分可能需要我临时替她一下。我忙推脱说,我从前就只在市里的电视台做过实习外景主持,这种全国性的节目我恐怕真的做不了。

    杨康在旁边眉头一扬说:“跟着流程走就是了,到时候我们给你提示。这种东西谁都能做的。”

    我见他决绝的样子,只好勉强同意上阵。

    只半个小时后,我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认为“这种东西谁都能做”。我们要拍的是那条著名的美食步行街考山路,这本来没有任何问题,奈何那帮无良导演为了提高收视率竟在策划案上执意让女主持尝试各种恐怖食物——比如炸竹虫、炸蚱蜢、炸蝎子、炸蚂蚁、炸蟑螂之类的。当杨康和那位摄像大哥把这一堆昆虫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心里顿时一阵千军万马般的咆哮,将杨康、导演、摄像连同那个悠悠的直系亲属统统都问候了一遍:什么生病了?你们根本就是想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不明所以的临时工吧?

    “其实也没那么难的,闭上眼嚼两下咽下去就行了。”杨康见我面如死灰的样子,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再说这些东西可都是高蛋白。”

    “那你怎么不吃啊?”我恼火道,“我看你一大早跟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是吧?”

    “我又不是女主持,导演也没说让ceo吃不是?”

    “你们死心吧,我是不会吃的。”

    “那我们现在上哪儿去找女主持啊?顾小曼你能有点职业素养吗?”

    “这根本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好吧?”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凑过身来说:“这个月给你双倍奖金总行了吧?”

    双倍吗?这样一来,贷款很快就能还清了吧?我无比纠结地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终于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于是,那天上午,我强忍着一*反胃的感觉,把考山路所有的诡异食物一样不落地尝试了一遍,而杨康跟那个ben则从头到尾地拿着手机跟在我屁股后面录影。我看着他们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心说:苍天,你若有眼,就降下两个响雷劈死这俩混蛋吧。

    然后,正当我以为已经突破了自己的生理底线时,杨康突然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

    “吃了一上午的炸昆虫,胃里有点不舒服吧,吃点意大利面吧。”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用叉子卷了一圈意面塞到了我嘴里。

    “这个意面口感好微妙啊。”我嚼了两口说,“什么原料?”

    “咽下去了?”他笑眯眯地问道。

    “啊。”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蚯蚓意面啊。”

    我僵了两秒,抄起面前的盘子就朝他扔了过去:“杨康我杀了你!”

    那家露天餐厅叫sirocoo,位于一座63层酒店的顶层。夜幕降临时,暖黄的烛光一点点地在白瓷餐台上亮起,悠扬的爵士乐也自那座清凉的露台蹁跹而来。我端起酒杯俯瞰这座城市的灯火,一时间恍然觉得仿似一片璀璨的星空坠落在了脚下这片广阔的大地上,而那波光闪闪的湄南河则像是一条发光的玉带一般缱绻地盘绕在这座城市深沉的夜色里。三杯马蒂尼之后,白天时我心里的那些怨愤不平便渐渐消解在了一阵微醺的醉意里。

    “小曼,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我正怡然地看着夜景,杨康就端着酒杯走了上来。

    “辛不辛苦的也无所谓了,你别忘了奖金的事就好。”我碰了一下他的杯子说。

    他笑了一下,仰起头来将杯底的威士忌饮尽。不一会儿,ben也过来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情绪似乎还不错。

    “顾小曼,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他一边说着就向我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那以后还请ben先生多多关照了。”我也举了举酒杯说。

    “你还是别叫我ben了,叫我中文名字就好。”他倚在吧台上看着我说。

    “中文名?”我笑笑说,“你跟杨康是好基友,那你该不会叫郭靖吧?”

    “什么郭靖啊,我叫黄烨。”

    “黄页?”我差点把酒喷了出来,“我猜你一定知道很多电话号码。”

    “你这个女人还真是让人火大。”他摇了摇头,抬手示意酒保将我的酒杯倒满。

    又喝了两杯之后,我的意识便开始迷蒙了,胃里也隐隐的有些不舒服。黄烨提议说不如我们去别的酒吧再喝一轮吧,杨康和摄像大哥欣然同意。我刚要推辞,还未出口的话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怎么了小曼?”杨康见我脸色不对,赶紧上前问了一句。

    “没什么,我去下洗手间。”我丢下酒杯就朝楼下跑去。

    我捂着肚子艰难地跑进洗手间,刚刚推开隔间的门,就不可抑制地趴在马桶上剧烈地呕吐了起来,小腹里也开始排山倒海般地汹涌。就这样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之后,我才终于从马桶边上站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向我袭来。

    我踉跄着走出洗手间,杨康和黄烨他们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一见我出来脸上就立刻露出了一副惊恐的神情:“你…这是怎么了?”

    “今天的晚餐里是不是有蘑菇啊?”我虚弱地倚在墙上问道。

    “啊,好像是有个奶油蘑菇汤。”

    我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对菌类过敏,快送我去医院”就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没有想到曼谷的道路竟然也跟北京一样拥堵,听的士司机说,好像是因为前方修路的缘故。

    他话音刚落,出租车的车轮便没有预兆地颠簸了一下,一阵强烈的恶心感顿时从我的胃里升腾了起来,我的额头又渗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五脏六腑仿佛在腹中缠绕在了一起。我在杨康的膝上蜷缩了一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他拧着眉头帮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再次用英文跟司机询问起了路况和医院的距离。司机只好再一次把两分钟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连声说了几句对不起。杨康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

    我微微抬了下头,瞥见自己刚刚吐在他那件昂贵的衬衫上的污物,心里突然有些愧疚。我很想跟他道歉,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腹部剧烈的绞痛几乎让我昏厥过去。

    终于,杨康让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又叮嘱了黄烨和摄像大哥几句便将我抱起来走下车去。耳边一阵微凉的晚风拂过。

    我知道他大概是在奔跑,可是我并不知道他到底跑了多久。后来我隐约地闻到了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有人在我头顶讲着语调奇怪的英文,杨康好像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再后来,我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一个混沌奇异的梦在我眼前降临。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