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程

安非anfei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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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岁末

    夏安是在圣诞节那天回来的,天空阴沉沉的。

    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颜良。当她告诉我她又跟他复合了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随便你,不过拜托下次你被他甩的时候不要再跑到我面前喝酒。”

    我一直觉得,夏安对颜良怀有一种近乎自虐的爱。

    她爱上他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那个时候为了他做过很多蠢事。”她第一次和他分手之后这样跟我说。

    “收藏他扔掉的试卷,偷他的原子笔,课间操时跑去他的位置闻他校服的味道,还模仿过他的笔迹。那个时候我可擅长模仿他写字了,连老师都分辨不出我和他的笔迹,可是后来我却忘了自己原来的笔迹是什么样了。还有抽烟也是因为他。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是因为耍帅还是叛逆偷偷地在西楼道里抽烟,我为了接近他也学起了抽烟。可是他只抽了几个月就没了兴趣,我却怎么也戒不掉了。”

    说完这些,她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喝酒,不一会儿就倒在酒瓶堆里吐得昏天暗地。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给颜良打了电话,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接起来,懒懒地说了声“什么事”,声音有些嘶哑。我刚要说“你能来看一下夏安吗,她真的很难过”,就听见一个细细的女声从那边传了过来。我愣了一下,对着话筒吼了句:“颜良你他妈以后给我滚远点”就把手机摔掉了。

    他当然没有滚。他在感情空窗期的时候还是会回来找夏安,而她每次也都会接受。然后再次分手,再次复合,如此反复。以至于后来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单纯地在享受那种烂俗的剧情和自虐的感觉。

    我曾问她,那个男人到底哪里吸引你了?没有品位,没有责任感,脾气又坏,性格也烂,除了脸和身高根本就是一无是处。

    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大概就像是从卵壳里刚刚孵化出来的小恐龙那样,第一眼看到他了,就爱上了。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而且,我迄今为止遇到的其他男人都是些头脑简单的混蛋,脑子里就只有游戏和a 片。”

    “颜良难道不是混蛋吗?”

    “既然都是混蛋,跟哪个交往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我跟他在床上比较合拍。”她说。

    师太的最后一堂课安排在了31号下午。很不幸,我们组的课程展示排在了最后一个,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我收拾了下讲义和电脑就和夏安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宿舍。

    “很抱歉今年不能和你们一起跨年了。”我一边换着衣服一边对夏安说。

    岁末的时候一起跨年是我和夏安、唐文心之间的一项传统。后来唐文心毕业了我和夏安也一直将这项传统延续了下来。大三那年的冬天,夏安去法国旅行了,我以为我只能一个人跨年了,孰料她却在31号下午赶了回来。

    “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文心肯定会鄙视死你的。”

    “不要胡说。宋陵他爸妈家有派对,亲戚朋友都会去,我如果不去的话也太不像话了。”

    “他这么快就带你去见家长了啊?”夏安骑在椅子上斜眼看着我说。

    “啊,我也没有想到…”我含混不清地支吾了一句。

    那天宋陵邀请我参加他们家的家庭派对时,我的确是有些惊讶,或者说惊喜比较合适。在此之前,从没有那么一刻让我觉得他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严肃的、想要对其做长远的规划和打算的。

    于是我一时竟有些局促了。

    “那个,我要不要穿的稍微正式一些?还有你觉得带什么见面礼过去比较合适呢?”

    “啊,不用了,我爸妈也不是在意那种事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

    可惜当时我并未能够理解这句话。

    我还是带了一份我认为比较得体的礼物去了宋陵家。宋陵没有说什么,只带我走出电梯,穿过走廊,按下了那扇门的门铃。

    宋陵的父亲是某个有官方背景的商业协会的会长,母亲是旅美学者,算是经济上比较富足的家庭,这一点也十分直观地从这座复式装修的豪宅以及家中的古董收藏中体现了出来。

    彼时那位会长先生和他的夫人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几个客人交谈着什么,宋陵简单地同他们说了句“这是小曼”,他们便笑容可掬地跟我点了点头。

    我亦有点拘束地同他们笑笑,刚要把手中的礼物递过去,那些宾客就近乎夸张地一把拉住宋陵大肆地夸赞起了他那不凡的成就和才情,会长和夫人脸上的笑容也更深了一些。我于是终于明白之前他们在谈什么,也不禁有些怀疑方才那对了不起的父母是不是真的对我露出了那亲切和善的笑容。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只觉得手里那个偌大的礼盒寒酸而可笑。于是在下一波宾客进门的时候,我偷偷地将它丢在了沙发旁边的角落里,心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宋陵终于结束了刚才那些礼节性的交谈走了过来,我刚要上前同他说些什么,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就已经围了上去。我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并没有让我加入谈话的意思,便一个人去了二楼的洗手间。

    再回来的时候楼下客厅里的格局似乎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仿佛就在我刚才离开的那几分钟里,这座房子里的人迅速地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子。他们一边端着高脚杯品鉴红酒,一边与彼此热切攀谈。我假作若无其事地在其中穿梭了一圈,尴尬地发现自己竟然难以进入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小圈子和他们的语境。而那个带我来到这个场合的男人,他依旧跟方才的那些人在谈论着某个我不熟悉的话题。最后,我只好取了食物和酒一个人来到阳台看风景。我突然有点怀疑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正百无聊赖地喝着红酒,一个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回过头去,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

    “因为谁都不认识啊。”我悻悻地说。

    他笑笑,在我身边站定,俯身压在阳台的栏杆上说:“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

    “你也不认识客厅里那些人?”

    “大部分都不认识。”他转过身来看着客厅的方向说,“你看那些人那些好像跟其他人聊的很投机,其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彼此。他们第二天可能都不会记得自己现在说了些什么。”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假装像熟人一样交谈?”

    “因为这些人都有可能成为对他们有用的社会关系啊。”他笑说,“我猜你一定还是学生吧?”

    “研究生。”我有点不情愿地说。

    “哦。”他点了点头就不做声了。

    “是不是觉得很无聊?”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

    “有点。”

    “那…要不要跟我去个稍微有趣一点的地方?”他唇边漾出了一丝笑容。

    我愣了下,旋即醒悟过来,他原来是在跟我搭讪。

    “请问您跟宋陵是什么关系?”我问道。

    “你认识宋陵?”他有点吃惊,“我是他堂弟。”

    “是吗?”我笑了笑,“我是他女朋友。”

    “啊,真不好意思,”他有些窘迫地说,“因为他没有给我介绍…你就当我刚刚在讲笑话吧。”

    是啊,还真是个笑话。

    我放下酒杯走进客厅,宋陵正神采奕奕地跟其中一个圈子里的人热烈交谈,他显然是话题的中心,他看上去也很享受这一点。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转身去衣帽间取回了自己的大衣走出门外。我故意用力地摔了一下门,然后靠在门口等了一分钟。没有人过来开门。他一点都不在意我的离开,就像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一样。

    这个男人,只要他人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是人群里的焦点,他恐怕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想必许念秋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对我说出那句话。

    “我们分手吧。”走出电梯后,我迅速地在手机上按下了这几个字发送了出去。

    不过,他一时大约并不会看到吧。

    我走进南锣鼓巷那家酒吧时已经11点多了。夏安和唐文心正窝在一张靠窗的沙发上聊着什么,见我来了就同我招了招手。

    “你现在不是应该跟宋老师过二人世界么?”夏安问说。

    “我们分手了。”

    “啊?为什么?”唐文心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说人生观不同会不会有点作?”

    “的确。”

    我笑笑,在她们身边坐下:“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崇拜者,一个能一直肯定他并且愿意被他改造以便让他看起来更好的女人。可是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任何人,也不愿意被任何人改造。”

    唐文心缄默了几秒说:“坦白说我之前还觉得你们挺配呢,起码是站在一起的时候。”

    “跟他在一起太累了。”

    夏安笑了一下说:“跟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在一起就必须要适应他那深刻的人生。你知道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从一团掉在垃圾桶外的废纸扯到民族劣根性,也可以从性 爱姿势发散出超现实主义的隐喻。”

    “有一次看《感官世界》,他还真的跟我分析了半个小时的哲学寓意。”我有点无奈地说。[1]

    “不是吧?不就一色|情片吗?至于那么深沉么?”唐文心说。

    “还有一次,我们做完后,他突然打开电视跟我一起欣赏起了他的访谈节目。”

    “这个男人会不会自我感觉太好了一点啊?”

    我点点头:“嗯,而且我觉得他看着电视里的自己比看着我时兴奋多了。”

    “男人的高|潮不都是源于自我膨胀吗?”夏安说。

    “哇,安安,我发现你有一种可以把任何荤段子都变得深刻的才华。你以后兴许也能成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或者先锋艺术家。”唐文心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夏安斜了她一眼:“别骂我,我就一俗人。”

    我笑笑:“走,去鼓楼吧,新年倒计时快要开始了。”

    就这样,我和我深爱的这两个女孩一起跨过了在北京的第一个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相拥在一起,认真地许下了心愿。我不知道唐文心和夏安许的愿望是什么。我的心愿是:希望所有仍然相信爱情的人能够幸福。

    凌晨2:30分,宋陵终于打来了电话。果然是那种气急败坏的质问语气。

    我听他将每一个怒不可遏的字眼说完,平静地对他说道:“宋老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谈论文艺理论,就是谈论你的事情。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事,因为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敢说,你连我的生日和血型都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有点期待他可以把答案正确地说出来。可是他并没有。于是我挂掉电话,删掉了他的号码。也将他从我的生活中彻底删除。

    车厢里的广播再次响了起来,列车穿过漆黑的夜色驶进一个陌生的小站。我把手里的相册向后翻了一页。